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童绘】红妆俊仵作《步步精心之三》   【内容简介】   她是女人,他一开始就知道。   他总忘不了初见时,她从掏空内脏的猪屍上拿过肉包塞进嘴的模样。   他学不来她的一意专心,学不来不被情感左右地看待世事,   却总不自觉地在她身上找寻与其兄相似之处,盼能再得一知己。   她生得俊俏,行止未见女子娇矜,个性大而化之;   她大哥嫌她爱惹麻烦,他却觉相处起来反倒轻松。   他的确曾有过一刻的念头——若她真是男人便好了;   若然如此,深夜秉烛,形影不离,亦不会招来闲言闲语。   他想护她周全,处处以礼相待,是对其兄的承诺。   是吗?是吧?要不,还能是因为什麽呢?   而她未来的夫君能否不在意她身上为他挡下一箭的难看伤疤,   可会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出版日期:2013年08月16日     楔子   黑暗中,一抹烛火被燃起,腾在半空,由远处缓缓靠近。   小小火光摇曳而来,照亮堂中一处,照亮地上一物,也照亮男子自身官袍上的纹路;上好的料子上精绣云海、吉祥纹,其上一栩栩如生的云雁,代表着男子於朝堂中的品级位阶。   下巴微抬,目光却是缓缓垂低,男子望向了脚边。   烛火轻移,只见地上那躯体动也不动,双脚套着粗制的破鞋,包裹在身的是泡过秽水的暗色粗衣,无纹且多处有破损补靪……暖色火光停在那张青白脸上许久。   平静如睡,却是没了气息。   男子沉默,黝黑眼底映不出一丝情绪。   远处,天将破晓,此刻正正夜露最重。须臾,感到鞋微地濡湿,长袍略沉,许是久站於此,沾染了地上湿气;然而究竟晶莹露水混的是屍水抑或是血水,他瞧不清。   一阵阴寒窜上,男子置於身侧的手收紧。   若无愧,何需有此悸栗;若有愧,又怎能置之不理?   ……   可……   ……脏。他只觉脏。   於是转身迈步,眼不见为净。      第一章   北方的冬欲走还留,於是春未暖、花未开,倒是枝头几只鸟儿啼叫,显得生气惬意。   院中小亭,一方石桌,两名男子对坐下棋。   左方之人是书生打扮,面貌斯文;右方之人身着靛蓝长衫,佩带未系,乌黑长发紮得随性。蓝衣人身後,一名护卫立身随侍在侧,其人高大壮硕,是魁梧身形。   「大人,该您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他是听过的。然立身的护卫自认武夫一名,懂武不懂棋,只知日日这麽观棋,从日出到日落,他家大人动动尊手下几颗子实在屈指可数,一盘棋下上三个月还未见输赢,再这麽下去,他就快生菇了。   可惜护卫人微言轻,他家大人仿若无耳,於是……两眼投向了与大人同座的书生。   「大人,该您了。」书生轻轻重复着护卫的话。棋逢敌手,他本不喜催促,可再这麽一日三着棋,余下工夫全拿来一同发傻下去,莫说那护卫没了耐性,他也早晚石化,成了这穷乡僻县供人瞻仰的第一座望棋石。   石桌另一头,手执白子的蓝衣男子较他二人年岁稍长,听着那催促,他单手倚面,并未回话,低垂的眼睫掩去眸色。那是一张清磊面容,肤色白净一如遍地未融尽的雪;他眼眉若画,相较於书生,男子少了分斯文书卷气,多了分漫不经心。   然而他并非发懒,也非入定,更不是在吊人胃口,只是——闲哪。   这偏乡偏得很,天高皇帝远的,冬日雪里吟诗写字抚抚琴,春夏秋来赏花玩鸟上青楼,还有啥事可做?一盘棋下完,誊了棋谱,不又是继续再下,急什麽?   他与书生天天对弈,起先下得快,输了,他当是自己思考不周全;後来越下越慢,总想着该细思对策,综观全域後再落子……怎知仍是输。   他输了几回了?   怎麽他就赢不了呢?   ……唉。   罢了罢了,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介怀输赢又有何用。这麽想着,手中动了动,长指夹着一颗白子,就要往那想了半日的绝佳之处送去。   书生与那护卫见状,面露喜色掩不住,眼巴巴地瞅着今日的第三颗棋就要落下;今日不用生菇了、今日不用石化了,怎能不高兴?   偏偏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高呼,打断了两人美梦。   「江大人、江大人!」   就差那麽点!就差那麽点!护卫一个泄气,伏在了石桌旁,哭丧着脸,眼角瞥见一旁的书生斯文脸上迸出杀气。   信局小仆穿过拱门後停了停,他口里高声唤着的不是旁人,便是日日在府中下棋、这福平县的闲人县令江兰舟大人了。   远远望见三人,小仆急急奔来,在小亭外跪低回禀着话道:「信送到了,还请江大人过目。」原先夸口自个儿脚程快,本该昨日便回来,怎知路上一场大雨耽搁了,眼下自是有些慌乱。   「拿来。」江兰舟平声说着,语气中并无责怪。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碗中,拎起了一旁冷到透心凉的茶,不以为意地啜了口。   原先窝在石桌後瞪人的护卫直起身,领命出了小亭,一把抽过小仆垂面高举的信件与方便出入县城和府里的权杖,回身交到了大人手上。   「可是陶爷亲自回的?」江兰舟头也不抬地问道,随手解了油封。信纸才抽了一半,一阵幽香传来,似是松香……他眉心一蹙,将信摊开。   「是。江大人。」缩缩脖子,不敢瞧亭中那两道莫名的杀人目光,小仆抱拳应道:「小的按江大人嘱咐,务必亲身送信,请陶爷读了便回信,再亲身收了,快马回到福平。」   「嗯,来回日江府,一路辛苦。」江兰舟细细读起那散着香味纸张,一会,才道:「打赏。」   书生斯文脸上没有好脸色,闻言从腰间掏出几锭钱银,便挥退了信局小仆。见那小仆领了钱银,欢喜离去,他觑着大人将信收妥,才问道:「大人什麽时候派人送信,还是唤了民间信局的小仆,而非府里衙役送去了远在临海宁州的日江,怎麽我等都不知?」平日府里闲得慌,衙役仆僮又少,若是派了府衙中人前去,他们也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有这回事。大人这等绕圈子,莫不是……有什麽有趣的事要发生了?   江兰舟看了那斯文脸上愈发邪佞的笑容一眼,眯眼反问:「有听过哪个县令得向师爷事事交代详细的?」   丝毫不觉自己以下犯上,书生嘿嘿两声,道:「大人自是无须向在下交代,可若是有乐子,又怎能独享呢?是吧?」他瞥了眼一旁的护卫。   「是呀,大人。」打蛇随棍上,护卫也学着嘿嘿两声,邪笑搭腔道:「我等随大人到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也蹲了三年有余了,乡下不比京中,这属下自然明白,可此处也真是无聊透顶了哪。若大人有啥乐子,就别逗我等了吧。」憋了多年的话一吐为快,顺畅几分。   不过是上青楼那日路上经过信局,一时冒起的念头给老友写封信罢了,有必要弄得像是令人晕头转向的悬案,忽得一证物而露出曙光那般兴奋吗?两人双眼精光乍现,江兰舟失笑,故意道:「也亏得你二人还有寻乐心思,可是忘了仍有案未结?」   一句问话,让两人静了静。   大约一个月前,有县民无意间在县城外的杂草堆里发现了一具屍体,随即到县衙击鼓;大人问了详由,便命人给抬了回来,当日传了几人来问话,录了案帐;接着……接着就这麽搁下了。   这一搁,也就过了一月有余。   「……大人真有脸指责我等?」书生语气极轻,望着远处枝头鸟儿的眼似是不经意飘向下了许久的那盘棋。天边见白便来到亭中思索路数,入夜时常秉烛研读棋谱,大人心思放哪,旁人又怎会不知?   「就是。」护卫嘴里咕哝了声,声音不大,却足够三人听见。   张了张口,江兰舟万分无辜地眨眨眼,辩道:「这福平县小,月供又少,养不起仵作,你等是知道的。平和小县出此命案,按律例得要仵作相验,可仵作得上临县去传哪……过去一月来,我差人到山城县几回了,你等可以算算。」就说他平时未与其他官员交好吧,就连借个仵作回衙验屍都会被刁难,真是无奈。他三日遣人去临县一回,总有一日能借到的,等待的时候,不下下棋消磨排遣一番,还能怎地?   只不过,再这麽下去,怕是那具屍首等成了白骨,也仍含冤……江兰舟有些悻悻然地,循声望向了枝头鸟儿。   世上含冤之人是不少的,小小豆丁偏乡小官能过问几多?能否沉冤得雪,向来该问天。   他忧心的是几日前天已见暖,雪也将融,再过些时日,必然开始发臭的呀……   书生望着他沉默的侧脸,挑挑眉,好心提醒道:「大人,您也能亲验呀。」   「就是。」护卫自知口才不好,可就此事来说,他与书生同一阵线,附和便是。   眼前两人连成一气,实属难得,难得难得。对於书生所言不置可否,江兰舟噙着笑,执起杯又啜了口冷茶,撇过头将棋碗捞过时道:「下完这盘棋,今儿收拾收拾吧,明日一早出发,你等随我到日江走一趟……」   语未竟,书生与护卫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起身作揖,退退退,在被大人叫住之前退出亭中,一溜烟地回房打点行囊去了。   ***   ……好香。   放眼看去,新搭起的木架铺了手染绣花布,上头压着几方扁木盘,盘中摆着十支一捆的短香。狭长的店舖不大,这头是花香,那头是果香,再过数月,大哥花了整个冬天研究的草香、松香或许也能摆上了。   可,真的好香哪。   此时正值午後三刻,艳阳高照,却照不进店舖深处。   深处一方小台後,一抹人影皱着鼻头枕着交叠在案上的双手,阖了阖眼,明目张胆地偷懒。从此方向,尚能见到这全日江南北杂货最齐全的红虎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那万分无趣的眼眯了眯,就快要睡去。   「知行!」後门被猛地拉开,大步跨入的男子见状,手刀劈下,正中那瞌睡虫後颈,疼得她低呼一声。「你这小丫头,可别真打起盹来啦!」   「三哥……」低鸣了声,陶知行抚着痛处,回过头,可不是那爱闹她的三哥?   陶三略微责怪地摇摇头,推开了小窗,透透风也透透光。   暖阳由窗边透进,照亮那张蜜色小脸蛋;深刻的眼眉与陶三有几分神似,就是少了女子该有的柔媚娇羞,多了分陶家男儿特有的正气明朗,再配上那一身小僮粗衣,青丝高系,是男孩的俊俏。   瞟着她的睡眼惺忪,上上下下瞧了瞧那身打扮,陶三再次摇头叹气,道:「知行,你可知,我一路由街头行来,听见几个姑娘家谈论陶氏新开的香行有位英俊小哥……若不是你三哥我平日帮着大哥料理亲戚出路、给两头香行排班,所以心知今日是你第一日於此上工,该是你顾着舖子,还真要以为我家九妹给人调了包哪。」   打了个呵欠,陶知行低头瞧着自己一身打扮,未觉不妥。家中男眷做着劳动工作时不都穿这套?耐磨、好穿、色深不怕脏。她又打了个呵欠,才应:「今晨帮着捆香搬货,爬上爬下的,这身打扮方便些。」   「货?」陶三闻言一愣。「送去甯安那批?」   点点头,连话都懒得回了。陶知行起了炉炭,准备煮杯茶水给这成日忙进忙出、嘴上却没一刻歇下的三哥润润喉。   「那货不是前两日便捆好封箱了?」陶三急问道。这笔生意可是大哥谈了好久才谈成的,莫不要就此耽误了。   「三哥莫急。」陶知行以手中长木杓舀水到壶中,又弯身取了茶罐,才缓缓回道:「昨儿夜里落了雨,伯父应当同你说过了。那时湿了当中几捆香,我与几位姑姑、嫂嫂赶紧补上便是。午前堂哥们已押货南下,定能准时交付的。」   那语气虽懒散,有气无力地,却是很能安抚人心。陶三看着她毫无所谓的侧脸,真不知她是在意家中事业,抑或是不在意。想了想,陶三问:「知行,夜雨湿了货,是你发现的?」   「……谁发现的,有何分别?」停顿良久,直到水滚了,陶知行在三哥面前摆上了杯子,才回问。   若说她在意,这反应未免太过冷淡;要说不在意,又断不会深夜见大雨便起身护香了。然……陶三盯着她捻起茶叶放入小壶,冲入烧滚的水,为自己添了茶,他温声说道:「我与大哥离开日江办事,今晨方回,可我听说昨夜是三更下的雨。知行,你半夜不睡,忙什麽?」   低垂的眼神微飘,陶知行轻咳了声,含糊回着:「看书。」   「看书?」陶三有些好笑地重复着她的话。世人或许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陶家却从不禁止女眷读书;家里有人看着,谅小妹也没胆出门,多半如她所说,是夜里看书。   可,看的是什麽书呢?   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叹着气。白日得乖乖按着大哥、三哥安排,顾着香行生意,夜里还不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吗?日操夜也操,这不是她累的原因。   默默地望向三哥身後,店内架上摆得精巧的香炉香粉,两人说话之时,店里又来了几位客人试香;转头她又看向收钱用的扁木盒,昨儿未点钱,眼下盒盖都要盖不上了……生意好,那是家族人人引颈盼望的好事呀。   可就是……   陶知行垂下眉,实在是……很提不起劲哪……   陶氏一家上下莫不为新旧两间香行卖力,尤其大哥有生意头脑,从前在京中当过官,因而有些人脉;陶家的香,再过数月连京里都能买到了。人人都做得欢欢喜喜的,唯有小妹例外。   小妹嘴里不说,是不想让大哥操心吧。   只是,大哥又何尝不知她还未死心?   上回大哥还说,小妹再不想通,迟早出乱子、迟早给陶家招来麻烦事……这事,真不知该怎麽了了。瞧着她的两眼空洞无神,陶三眉间轻拧,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喝起茶;一会,转道:「天未亮你便起身捆香,眼下肯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歇吧,这头我替你顾着便是。」   「……谢三哥。」   「……谢啥?快走吧。」   「是,谢三哥。」   「再谢就甭走了。」   陶三专心品茶,直至听见後门开启又阖上,他才抬头。   回身望着掩上的後门久久,思绪有些紊乱,却只能硬是挥了去;此时店面前头传来声响,他打起精神想打声招呼;只是一见来人,嘴张了一半,吐不出声,回身直想跟着小妹一块逃之夭夭。   「三弟。」出声唤他的是陶氏当家的陶知方,身後还跟着三两人影,一同入店。「怎麽见了我就转身?」   陶三自知逃不了了,回身陪笑道:「大、大大大哥,我见你带了朋友过来,正想多拿几个杯子,给各位泡点茶呢。」   「嗯,三弟有心。」扫了三弟及店中,不见小妹,他短暂皱眉;旋过身时陶知方温温一笑,移了移步伐道:「先见过福平县的江大人,是从前我在京中的旧识;另两位爷是江大人的随行人。兰舟,这是我三弟。」   「见过江大人。」陶三恭敬作揖道。见大哥没再多问旁的,暗自吐吐舌,招呼他四人到桌前稍坐後,便煮茶去了。   在桌前坐定的陶知方望了望同桌而坐的斯文书生,和在後头立着的魁梧护卫,最後又看回一脸悠闲的老友,道:「若不是你捎信来,我还真不知你出任福平县令呢。」离开时老友还在京城,後来辗转听过一些消息,却不知有几分真,写过几封信却没收过回音,回到老家日江後自顾不暇,也就没追究过老友行踪,以为就此断了消息。如今看来,他消瘦许多……张口良久,最终,只是关心问道:「兰舟,这些年都还好吗?」   「尚可。」三年前被贬之事不是秘密,他也不觉委屈,就不知为何人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薄唇勾笑,江兰舟神色自若地应道:「倒是你,知方,看来极好。只是,我记得你老家香行卖的不是这种香,是我记错了吗?」   老友转了话题,陶知方只是笑道:「日江府任谁都知,陶氏在这大街上有两间香行。老香行卖的是立香、烛台、寿金等祭祀礼佛用品,是间五十年老舖;这间半年前新开的香行卖的则是各式薰香,点在屋内能香上数日不减,有几种还能溶在水中沐浴,因此极受此地官家、商家小姐喜爱。」   那语气中透着老友身上少见的骄傲,江兰舟淡笑不语。不一会,身旁陶三上了茶後又急忙招呼客人去了,由此看来,生意果真是不差的。   陶知方远远看着三弟与几位客人介绍香时的认真模样,片刻,才迎上老友的注视。兰舟的来意他岂会不知。前些日子回了信,也回绝了那的请求,不想这家伙竟亲身来了……叹了口气,他开门见山道:「兰舟,我若还是从前的我,怎可能与你同桌饮茶?」   与他对视着,江兰舟淡出笑。「知方记性变差了,我等从前也常同桌对饮,对月高歌。」   「那是在夜里,在京城外,在微服时。」陶知方说道,语气里有隐藏得极好的怒意,而那怒意并非针对老友。「兰舟,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说服流落在外的陶家人,将他们一一劝回,开始这般新的生活方式。你可知,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教导家人们立店、制香,可世人又要花多久光阴才肯忘了陶氏是仵作之门、贱民之阶?」   「陶氏并非一般仵作,知方。」他眼底有痛,而江兰舟只是陈述事实。   「可仍是贱民,兰舟。至少在世人淡忘之前,陶氏仵作只能是贱民。」陶知方扯开苦笑。方才话一出,老友的随行人皆是一顿,是碍於他江大人颜面才未作反应。倒是这老友,还是如当年一般,明知两人身分悬殊,仍不避讳,甚至曾多次不顾身分与他一同研究检验之法……   是,陶知方珍视江兰舟曾经给予的友谊,感激他曾对自己伸出援手,但那不代表他能为他赔上一家子在迷雾中打转了好几个世代,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寻得的一条出路。   江兰舟听着那话,有些明白了为何知方方才在客栈接了三人便将他带到此香行。老友想说的是:闪远点。我好不容易才从泥沼中爬了半个身子出来,莫要再将我拖下水。   「兰舟,」也不怕他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陶知方定定说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也回了;你不远来此相见,可我的答覆还是没变。若你等不嫌弃,今晚容我在舍下设宴洗尘;若你等想瞧瞧日江美景,明儿我让三弟领你等一游。若你想借陶氏检验录,舍下书房你可自由进出。」没说出口的是,其实那日回了兰舟的信後,他已命家中书僮誊写检验录,准备寄去福平给他。怎知还没誊完,兰舟已来到日江。   以往想借来一看却老说没这玩意儿的检验录,眼下倒能双手奉上了。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若他仍死咬不放,就真是逼人太甚了?侧首,江兰舟看着陶三说服人客买下了数件薰香、香炉,笑嘻嘻地打包票道肯定一试成主顾;老友有生意头脑,陶氏一门上下想必亦是勤奋努力,看了着实教人不忍破坏这一家子的和乐生活哪……   真的,就差一点,江兰舟失落已久的良心就要归位了。   见老友不说话,陶知方唤来三弟,交代起洗尘宴之事。话还未说完,就见兰舟望着两人,满面愁容,哑声说道:   「从前在京中,一声令下,底下人也只得应声照办;如今被贬至偏乡,连个仵作都能传上一个月还传不来。知方,我不是在自怜,也明白人不能活在过去,更非想为难於你,我满心想的,不过是此刻在福平县衙里有具枉死的屍体待验,堂外还有其家属等着公道二字……」   那声音微地哽咽,字字敲入人心,江兰舟一脸走投无路的哀伤,只差没举袖掩面,擦拭眼角泪光。   陶知方眯细眼。   感伤当中,悄悄抬了抬眼,又很快垂目。若真挤出几滴泪,是否太矫情?江兰舟衡量着,一时还未能定下决心。   是的,他很卑鄙,他是在赌。   赌他认识的陶知方,赌那被世人轻贱的仵作行人,其实内心与常人无异,不愿他人的蒙冤与自己相干,不愿恶人逍遥法外。   对望许久,久到就怕真要见到他作戏作到落下男儿泪了,陶知方不怒反笑,问着:「天下仵作何其多,你这又是何苦?」   江兰舟收拾悲伤,小声反问:「你答应了?」   「我自是不可能随你回去。」陶知方马上打断了他的妄想,道:「有一人,其技不下於我,不过……」   语尾拖了许久,眼神不断飘移,江兰舟心下明白,於是令身边的师爷及护卫退到了店外头。   ***   小小木屋中堆满了各式瓶罐、各式不知名的乾燥花草、各式药粉、各式器具、各式书籍……形形色色看来毫不相关之物,集结一同。   稍早离开陶氏香行,一行三人出城行了一大段路,越走越偏,寻了片刻方寻到此处。敲着半掩的门敲了半晌还是没人来应,迳自推门而入,立在门边上打量了许久,口鼻间有股说不上是香是臭的味儿,令得三人愈发疑惑。   「请问,有人在吗?」这已是护卫第三次扬声问着,但仍未闻应答。   「大人,您瞧。」这回出声的是书生,表情怪异,指了指杂乱屋中不起眼的一角。   移动脚步,江兰舟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堆积如山的书籍、器具後,一矮木架上,大大小小的陶碗中盛着暗色污水,当中浸着不明腑脏。   书生两眼已转向别处,单袖遮在鼻上,掩去那股隐隐的腥气;护卫本是武人,血腥场面是见过几回的,因而仅仅皱了皱眉。   细细审视其中一个陶碗,看清了那是颗心……江兰舟眉微挑,正要发话,侧边一扇窄门咿呀被拉了开。   步入屋中之人是个少年,身着铁灰的粗布衣裳,长发系起收在头巾後,露出光洁的前额。少年怀里拽着本册子,低头正写着什麽,太过於专心,又或者没想过有人会来到这隐密小屋中,因此丝毫不察那不请自来的三人正盯着自己瞧。   十分苦恼地落下淩乱字迹,写着写着,停顿一会,接着又提笔划去了几行,翻至下页再写;侧身摸了摸柜上的某些小瓶,回身又以笔杆戳戳碗中物,最後行至角落,一脚踢开矮凳子上的物品坐了下来。   三人沉默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从他一进门便未曾移开过。就见他将书册放到了腿上,侧侧首,未抬眼,空出的手不停摸摸找找,一个不小心,推倒了前方小书墙。   那刻,书生与护卫倏地瞠大眼,瞪着倒塌的书墙後,横挡在那人身前的庞然大物——一头巨大死猪侧躺,开膛剖腹,内部腑脏被挖出,因此略显扁瘦。   猪腹侧边朝天处,放置一颗咬了一半的肉包;少年仍低头读着自己写下的几行文字,几番琢磨还是略显烦恼,而那只不停摸摸找找的手终於摸到了肉包,一把抓过凑到嘴边,大口咬下。   碰一声,有人夺门而出;呕一声,有人弯身倾吐。   肉包还在嘴边,少年一惊抬头,这才发觉了屋中有人,晶亮黑眸眨呀眨、眨呀眨,见到不远处一男子单手背在身後,两眼弯弯,不动如山。   久久,对望的视线不曾移开,江兰舟缓缓展笑。      第二章   惠堂,衙门中停放屍首之处。   福平县衙的惠堂为一小型跨院,自衙门建好以来未曾收过死屍,长年只做为堆放杂物之用。   如今杂物被移到了西面的墙边,中央架起屍架,早先给人扛进来的长案上则放置了一样样器具以及瓶瓶罐罐,倒也有了几分惠堂当有的模样。   此刻,天刚破晓,四周烛火还未熄,一旁盆中烧着驱臭的皂角、苍术,偶有火花爆裂,成了寂静堂中的唯一声响。   将手边最後一块皂角丢入火盆,粗衣少年单手背在身後来到长案边;他低头审视了一会儿,才从长案上挑拣了几样物品,放入一方木盒後端起,转而走至屍架旁。   昨夜,一行人马不停蹄由日江府回到福平县,近三更才入城,接着打点落脚小屋,天未亮便又被大人唤到惠堂中准备……然而少年脸上却不见一丝倦意,尤其一双晶亮大眼明亮有神,不似一夜未歇,倒像盼了许久……   有意思。   不远处的案前,江兰舟望着少年从怀中掏出小布包,捻了块生姜含入口中,接着从木盒中取了一小巧瓶子,沾取瓶中物抹在鼻下;细看那表情,似是有些不满意地将瓶塞塞好,又收回木盒中。   转头,江兰舟望着堂中衙役数人,是刻意站得远了些……这也实非不能理解。此县小而平和,翻过案帐便知过去数十年来莫说杀人案子,就连鸡鸣狗盗之事也没发生过几回,如今无端端冒出具屍体,还是为人相害而亡,饶是衙门中人也难免心生畏惧。   江兰舟单手支面,看那身影独自忙碌着,良久,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贾立,打水。」唤的,便是身後身材魁梧的护卫了。   此次随大人到日江走了一趟,带回了眼前的少年仵作,回到府衙,大人立刻命人收拾了西厢小院落做为其住处,明明白白、毫不避讳地让他入住府中……贾立想不透大人如此礼遇一个贱民的原因何在,可长年跟在大人身边当差,他明白几分大人的性子,是过於随心所至。   瞄了眼不过距离陶仵作十步之遥的水井,虽是有些不以为然,贾立仍应道:「是,大人。」   目送贾立走远,江兰舟换了只手撑在脸颊,转而望向从方才就一直为自己磨墨的书生,说道:「鹰语,你看来有很多话想问。从出日江府一路忍到现下,也亏得你真能忍,我还道你今日必缠着我一问究竟呢。」   「……」磨墨的手因那透着揶揄的话而稍停,魏鹰语嘴角抽了抽。   跟大人来到福平县後的三年里,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就算醒着,也不过下下棋,用不了多少脑力。是惯了这般悠闲缓慢的日常了吧,想着反正迟早会知道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膏药,也就不急着追问……   思及此,魏鹰语对自己的怠惰啧了声,问道:「大人,那日在陶家香行,您将我等支开,究竟和陶爷达成了什麽协定?」陶知方的大名他是听过的,若他真被大人劝到福平县来,就为了解决一桩案子,反倒有些大材小用;劝不来陶知方,带回了这话少的毛头小子,真不知大人在想些什麽。   那话问出口,江兰舟点点头道:「鹰语问话果然一针见血。」   是称赞吧?就不知为何由那口中说出总显得有几分嘲弄意味。魏鹰语撇撇嘴,轻哼了声。「大人不想说,鹰语不问便是。」   被眨之後,江兰舟将京中府里的家仆全都遣散,唯有贾立与鹰语随他从京城来到此处。他俩嘴上怨着,可能为一个被贬之人离京实属不易,因而他打从心底不介意他们问起任何事,也尽量不有所隐瞒。   江兰舟说道:「为了打发我,陶爷愿意将家族中人借我两年,条件是不能泄露其为陶氏。因此,此事莫要让衙中其他人多说。陶知行在家行九,往後在人前,唤其阿九吧。」   仵作行人为贱民之阶,然而陶氏在六扇门中自有其地位;尤其陶知方在京中任职多年,建功不少,曾领有官衔,辞官後也已赎籍从商,不应与一般仵作相比。只是如同陶知方所言,在被淡忘之前,陶氏一门又如何能摆脱世人那根深柢固的门户之见?   ……这是为何那时大人将他与贾立支开了说话?他不否认,初闻与他等同坐之人曾为仵作时,心中是有些许抗拒的。魏鹰语执起小杓往砚台上浇了点水,继续磨墨。   魏鹰语不说话,江兰舟也不说话。   不远处的少年圉起贾立搬到脚边的水,冲洗那屍身沾满了乾涸污泥的双脚;因放置过久,少年卷起袖,用双手使力搓着,花了些功夫才洗净,露出一双精绣的鞋子。少年思索一阵,细细检视双脚细处。   先前因双脚沾满泥泞,只注意到屍身腰腹间的伤,不想脚上也有伤呀……江兰舟仍是默默看着,思绪却飘远了。   陶氏尚有一人,其检验之技不下於我。这是当日老友说过的话。   眼前少年的技术如何,他还需观察一阵方能下定论……脑中、眼前窜进的是初见那时,与眼前此刻少年身影的重迭,那眼神、那几近狂热的坚定,不为旁的,只为身前的死物。   江兰舟觉得十分有意思。   一样保持沉默的魏鹰语静静观察着大人,那双总是显得闲懒的眼此刻隐隐透着精光……是因这个陶仵作?大人时常表现得漫不经心,多数时候也是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这样的大人又怎麽会对一个仵作露出这般饶富兴味的表情?莫非,有什麽隐情?   狐疑的眼神瞄向大人,就见他手动了动,执笔舔墨。魏鹰语微微倾身,见到大人在铺平的白纸上画了具人体外形,标出屍身上的伤口两处,又写下对其死因的猜测。   此屍被搬入衙中那日,大人瞥了一眼後便回到书房,沉思了整整一日,却因传不来仵作相验,单单传来几人问话後又都遣了回去;眼下看着陶仵作验屍,大人写下几个那日堂上问过话的人名,必是有了些想法。   所以,大人面露快意是因此案将解?   ……从前从不觉大人如此将为人申冤、为民喉舌视为己任的哪。至少,过去三年他在福平县的模样,较易令人联想到昏官二字……魏鹰语暗暗叹了口气,低头继续磨墨。   一会,江兰舟搁下笔,似是不经意地睨了魏鹰语一眼,见他不再打量自己,才又望回了堂中。   依照屍体僵硬程度、屍斑分布,算上此地天候与湿气,此人咽气已超过两个月了……   自离开日江一路行来,直至来到福平惠堂之前,对於此案此屍,没人提过只字片语;所以,除了衙门中有具似是他杀的屍体待验以外,陶知行对案情一无所知。   如今看来,除了几处明显是搬运时留下的瘀痕、久置而生的蛆虫,此屍保存得极好。边想着,小心翼翼的动作未停,右手扣着一双细细长长的银筷,夹出几只在屍身上钻洞的小蛆。   当手里的瓷盘中堆满了交迭蠕动的小蛆,陶知行有那麽一刻出了神。   未久,她缓缓将瓷盘放下,转向横置的光裸身躯。   剥除了一身华服,洗去脏污,僵硬而泛白的男屍腰腹间,以及两脚小腿至脚踝处皮开肉绽的伤,成了教人难以忽略的几处颜色。陶知行从怀中拿出一个扁布包摊开,掏出皮尺,度量男屍的头围、身长、肩宽等处,接着换了银制探尺,度量腰腹间与脚上伤处。   转换角度间不意瞥见了那远站在墙边的几名衙役,他们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害怕还是嫌恶,陶知行没去深究;活人的心思总是多变,而她不擅捕捉那些可能连本人都没细想便泄露出来的情绪变化。   丈量完毕,陶知行随手将使用过的器具抛入木箱,黑眸落在男屍惨白的面容。那僵硬的两颊、微张的口,与那双因痛苦或怨或恨等等临死前最真实心绪而瞪大的眸子,是一刻也没变过。   仿佛确认着什麽,陶知行又多看了一会,按验完屍的规矩替他阖了眼,甩开一方白布盖上大体,才拾起一旁的湿布净手。然後她来到案前,取了纸笔将检验所得记下。   死因不太复杂,约莫半炷香时候,她捧起纸张吹了吹,交给一旁的贾护卫。   贾立来到大人案前时,大人正端详手中物品,那是方才交由一旁衙役刷洗的死者衣物。他神情专注,沉思了许久仍不语。   盯着那双好看的眉半晌,陶知行楞楞地侧了侧头,很配合地一同沉思起来。那精绣的衣袍她递交给衙役前细细摸过,不似一般乡间绣工,倒让她记起入冬前大哥、三哥上京,回来时带了几匹布给家人裁作新衣,正正绣有类似的图样,还说什麽京中正风行……   若身上衣袍为京风织布,死者多半来自京中?   她一凝眉,再抬起头时,就见江大人正睨着自己,那偏低而冷的声音道:   「凶器为尖锐物,能否再精准些?腰腹间与脚上之伤都是尖锐物所伤?可是同一凶器?伤处深度、广度、力道分明不同,这又是因何所致?」   身为县令问这话没有不妥,那是她的错觉吗?言语中怎麽隐隐就透着股讪然……是质疑她的判断?陶知行有些讶异他已读完自己写下的分析,并抓出疑点,毕竟关於伤处的细节分别散落在上半体与下半体检验两段中、伤处外观与细部检验的字句里,而他分明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又研究起死者衣物的……不是吗?   只一瞬,陶知行跪下身,双手抱拳高举,垂首道:「回禀大人,精准与否,不是口上说了算的;若能实地试验一番,方能精准。只是方才小的请示过头翁,似乎福平县衙的规矩是仵作只消乖乖验过屍体便算数了。」   公堂上不得搬弄是非,这是陶氏老祖宗的告诫,因此她有问必答。入惠堂前,她请托衙役为她备妥几样东西以便推断凶器,当时衙役嗤笑回道:下命令是上头人的事,小小仵作做当做的,有手无口,莫要再犯。   高举的双手稳稳当当,那头仍低,双眼直视地下,是公堂规矩,陶知行说起话来面上没有一丝惧怕,亦没有一点得意,一句句只是照实说,所以不怕得罪了人?又或者,无论怎麽说都会惹人不快,便畅所欲言,不加修饰?   印象中,老友知方处世圆融得多。江兰舟望着堂下一会,扬声道:   「仵作阿九,今日上任,往後若有任何示下,衙门上下需得照办。」语方落,几名衙役讶然地望来,有些面红耳赤,似是不服,却只能应声领命。   陶知行埋低的脸缓缓地抬起,垂低的黑眸缓缓上移,直到两人视线交错,江兰舟薄唇微勾,道:「吩咐吧。」   「……」   那眸中没有一丝退缩,他愈发觉得有意思,於是催促道:「如何?」   仍与他对视着,良久,陶知行才开口说道:「猪腹肉两大块,带皮;五只猪前腿,带骨。另,铸铁锥子、木工锥子、凿玉锥子粗细各一,肉钩、鱼钩、秤钩、帐钩各三;再取麻线一捆,明晨备齐。」   语落,堂中一片静默。   他问了,陶知行也就真毫不客气地吩咐了……江兰舟已不掩笑意。   其实,破晓前,惠堂外,陶知行与衙役的对话江兰舟无意中听见,还想着该如何处置。在他看来,如此甚好;与其被人轻贱,不如被讨厌吧。   回想着惠堂外陶知行请求衙役准备之物,与验过屍後的要求相比,眼下明确许多;不过……在那时,陶知行已想到要实际操演以推断凶器为何了?   这并非一般仵作所为。就连其兄长知方,以往多是口头叙述後,再由主审官员下令取来各式刀剑与伤处比对……   江兰舟思忖着,一旁的魏鹰语提笔记下後交给贾立,他挥手令道:   「即刻打点,不得有误。」余光瞄见贾立领着几名衙役出了惠堂,他双眼一刻也未曾移开地问:「还有?」   一顿,陶知行开口道:「小的想出衙门一趟。」   「可要我命人跟着?」   「不必。」   「那麽,」江兰舟颔首,应允道:「入夜前归来。」   视线随陶知行的身影消失在敞开的门後,江兰舟唤了魏鹰语,道:   「你亲自领三名小仆跟着,每隔一个时辰派一人回报。」   「大人,」仵作出衙办案,师爷当跟班,还真是前所未闻哪……魏鹰语撇撇嘴。「跟人之事,贾立才擅长。」   「一个寻常少年,你还怕跟丢?」江兰舟正色说着,不容他推拖。   「速去。」   「……是。」   夕阳西下,鸟儿回家。   小厅中,小小圆桌前,贾立搓着两手,面带笑容瞅着碗中热腾腾的白米饭。   前一刻,小仆端完了菜退出去,他便一把抓起手边的筷子夹了两大块白斩鸡,豪迈地扒了饭一起送入口;胡乱咬了咬,瞄到胡厨子拿手的咸猪肉,又忍不住长手夹起,正欢天喜地地往嘴里送,忽然意识到一旁的大人。   江兰舟手中端着饭碗,却迟迟未动筷,双眼注意着窗外暗了很久的天色,眉间久久未曾松开过。   狼吞虎咽了一轮,注意到大人尚在发呆,贾立收敛了些,吞下口中食物,问着:「大人,您不饿吗?」   江兰舟回过头来,看了贾立一眼,直觉将手边的咸猪肉与另一头的青   菜豆腐交换了位置。   「谢大人。」美食当前,贾立从不装模作样,言谢过後便又多塞了几块肉入口。大人嘴刁得很,这胡厨子是重金礼聘、举家一同由靖州易离请来的,估计大人的俸银有一半都给了胡厨子。从前在京中也不是没吃过精致好料,但总觉得拘谨了些,不及北方大口吃肉的豪爽痛快。   抬头,见大人将汤碗端在嘴边,然久久未沾唇,眉似乎又拢得更近了些。   「大人……汤不好喝?」贾立关心地问着。大人嘴刁,对於汤品尤其注重,此刻脸色略沉,想必是汤不对口。   「不会。」江兰舟看了护卫一眼,顺手拿起桌边空碗,替他舀了点汤。「猪腱肉清炖的汤,哪有不好喝的?你爱吃肉,多吃两块;那咸猪肉太燥,尝过也就罢了。」   贾立微楞,放下手中碗筷,双手恭敬地接过汤碗。「谢大人……」小心翼翼啜了口汤;考虑一阵,再看向大人时,他问着:「大人,是不是太久没办案子,这……生疏了?」   本已望向别处的江兰舟缓缓回过头来。   「唔……其实这也没什麽的,大人。」贾立安慰着,以大人称赞过的温暖忠狗双眼表示无限关怀。   大人从前在京中自是办过许多大案,可那时底下有多少人供他使唤,他手里又有多少银钱可买通关卡;更重要的是,当年大人背後还有朝中那人撑腰,一声令下,什麽细节掌握不到?   若不是三年前那一跤跌得太惨,如今成了大理寺左寺史也不出奇的……贾立悄悄瞄了眼大人两眉间的皱褶,再看那沧桑许多的面容,暗自摇摇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呀。摇摇头,再摇摇头。   曾在那麽高位之人,受了打击,不若以往意气风发,没了过往办案心思,这难道不是意料中事?   贴身护卫眼中有股泛滥成灾的同情,江兰舟挑挑眉。   「大人,是说……这儿天高皇帝远的,死的又是个外地人,就算抓不到凶手,让此案成了悬案……」贾立试图多说些安慰的话,让大人食欲好些、舒舒眉头。「也没人能把您怎麽样的。」   「……」深吸了口气,江兰舟看得出来他很努力,想了想,把手边的小碗卤牛肉与那头的炒豆皮换了位置,道:「若是嘴上闲着,就多吃点吧。」   ……他说错什麽了吗?贾立张了张口,本还想再说些什麽,一字都还没吐出,身後敲门声便响起。   来人才在门上叩了一声,江兰舟便应:「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魏鹰语;早晨出衙门时还是一身月牙白的长衫,此刻狼狈模样有如滚过烂泥……略过贾立微讶又带点看好戏的表情,拉了张凳子到桌边坐下。整日未进食,他又饿又渴,便随手拎了汤碗,也不管是谁的,就这麽一仰而尽,留下当中肉块再丢回贾立面前。   「陶知行呢?」半掩的门後空无一人,江兰舟问着。   「……觅食去了。」正确来说,是往厨房的方向走去;既已回府,他的任务完成,管那陶阿九是要上厨房、回房还是去惠堂夜游,全都不关他的事了。魏鹰语一脸乌云密布,迳自添了饭,大口扒了起来。   「你暴了行踪?」江兰舟语气中没有责备,只是有些讶异,毕竟鹰语   行事一向谨慎过头,少有意外。他派鹰语跟着,一方面是想探探陶知行出衙都做了些什麽;另一方面……怎麽说都是老友家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有人跟着总是安心些。   「……」大人话中涵义他听得清楚,咬下咸死人不偿命的咸猪肉,魏鹰语放下筷子,从袖中抖出一团布包,交给大人时道:「陶仵作说要将此物转交给大人。」   盯着那脏兮兮的布包,江兰舟伸手接了过,在掌中摊开。眯眼瞧了个仔细,顺手用布抹去烂泥,露出一枚尾处系着麻绳的帐钩……   江兰舟想起屍体双脚布满刮伤与勒痕,也想起今晨端详过伤处的陶知行吩咐备妥数种不同的钩,目的是找出凶器。他让鹰语带人跟着,一日里前後来报的两人皆道陶知行在城外池塘边打捞着什麽。   打捞着什麽?   或者该问,陶知行究竟真正在找寻着的,是拼凑真相的物证,还是堆砌自我肯定的物件?隔着布料,手里握着勾住了一条命的钩子,半晌,江兰舟问道:「没有话交代?」   若不是因为太好奇、太不相信陶仵作出了衙门向几人问了路,便直奔城外那几近乾涸的池塘,花了整整一天,坚信定能从一堆烂泥中挖出个屁,他也不会盯得眼都凸了,一路饿着也不敢将视线移开,就怕漏看了什麽小动作,更加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魏鹰语哼了声,没好气地反问道:「大人不是早已知道谁是凶手了?」   当初传了数人来问话,大人便在当中几人名字上做了记号;见过陶仵作验屍,大人八成肯定了凶手为何人。花那麽多工夫从日江找了个仵作回来,不过是想确认自身推断无误罢了。   相信自我的判断是好的,但相信过头就危险了。江兰舟问道:「陶知行说了些什麽?」   过去三年来几乎都只见到大人懒散的模样,凡事皆无所谓,所以才养成他与贾立的没大没小吧。魏鹰语缓缓吞下口中嚼了许久的饭菜,提醒自己,再怎麽平易近人、再怎麽愿意与下人平起平坐,眼前人仍是个县令,而此刻他是个师爷。抿抿唇,他照实回道:「陶仵作说凶手用此装置将此人困住,表示凶手明白自己处於劣势,不这麽做的话便没了把握。」   「所以,这是早就预谋好的,并非临时起意或误杀。」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语,江兰舟闭了闭眼,眸色却是暗了几分。什麽样的深仇大恨,需要预谋夺人命?办案多年,仍不禁想问。   「陶仵作正是这麽说的。」愣了一会,魏鹰语才点头应道。观察一日,他直觉陶仵作与大人的思考方式很类似。分明所见之物相同,旁人皆只看见一个结果,而满腹疑惑;他二人却早已顺藤爬上,联想到了事发的源头。   魏鹰语想着回衙的路上脑中不断浮现陶仵作验屍时,大人写下的字句;虽是用不同的方式推敲,单凭问话与观察,大人确是早锁定了凶手,而陶仵作只是提供了线索让大人更加肯定。   那麽,为何此刻大人还要黑着一张脸呢?此案近日就能结了,是好事,不是吗?   当魏鹰语再望向大人时,他已拾起一旁的碗筷;又望了一会,就闻那略带嘲弄的声音说道:   「那麽你为何会弄得如此狼狈?」   此话一出,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贾立毫不留情地朝魏鹰语那斯文但粘了泥土、与不知是挤成一团的杂草还是尘渣的脸上喷笑出声。   魏鹰语深吸了口气,翻出月牙衫子上仅存的一处白净袖内布料抹抹脸,咬牙恼道:「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眼前有人在烂泥中滑倒差点灭顶,能袖手旁观吗?」   江兰舟明白自己有点明知故问,果然离京之後太闲了吧,才会觉得捉弄人很有趣。终於,眉间松了松,夹起几样已凉的菜,祭祭五脏庙。   大人表情和缓许多,贾立顿时心情大好,更不会放过嘲弄魏鹰语的大好机会,他嘿嘿两声,道:「平时魏师爷行事稳重,少有事情在掌控之外,今日也算踢到铁板了。」   魏鹰语斜睨着贾立。早知道他们三人是乌合之众,凑在一块儿什麽大事也成不了,彼此挖苦倒是少不了;几年朝夕相处,他已充分理解贾立其实不如外表木讷。「能把人平安带回,还不能交差吗?」   难得魏鹰语采取哀兵策略,应该是真疲累了,想藉此结束话题……瞧着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啧啧啧,贾立禁不住要乘胜追击,务必将之彻底击溃。「魏师爷此言差矣。从前不老是叮嘱属下凡事要有自我要求,切不可求交差了事才好;好比说那回大人差属下回京送信,属下中途丢了信回府请罪,那回魏师爷可是将属下骂到臭头--」   「我何时骂过你了?」现在回想已有些模糊了。初识那时,贾立说话可有如此咄咄逼人?魏鹰语努力忆当年。   「……也是。不是骂、不是骂,」贾立承认自己说得夸张了些。「是念到属下头疼了两个月有余。」   言下之意,贾立也想跟他杠上两个月?魏鹰语垂下肩,朝大人求救:「跟踪一事,我本就不擅长。」   江兰舟眼带笑意,诚心说着:「魏师爷谦虚了。」   ……是他被烂泥沾得昏头了,大人的本性是危恐天下不乱,怎麽他给忘了?魏鹰语闭闭眼,决定还是自救一番吧。「贾护卫这麽说就不对了,我那时是为了救你呀,你怎能恩将仇报呢?」   闻言,贾立楞了楞,不明所以然。   瞟着他,魏鹰语冷笑着解答:「贾护卫是宁可被我念,还是被大人念?」   「……」   「那不得了。」   「这……这……」贾立这了半天仍吐不出回话,只能暗自扼腕。当年娘亲督促他多读点书,他真该乖乖听夫子讲课;瞧眼前这人,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竟真能每回都教他对不上话。   「唉,」魏鹰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乘胜追击:「只怪我跟着大人的时间没贾护卫长,官阶月俸却高过你,是因如此吧,你才处处瞧我不顺眼……」   「魏师爷!」   「贾护卫?」   「你莫要自恃有好口才,便次次欺我。」   「分明是贾护卫先开始的……」   脸上是若有似无的笑意,江兰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单手捧着汤碗,另一手来回抚着证物的帐钩。   无意义的磨牙斗嘴持续到晚膳後,直至深夜遣走了吵闹不休的两人,江兰舟回到书房;而那书房烛光,燃至天明才熄。      第三章   好吵。   陶知行埋低头,耳边有人在说些什麽,她适时应着声,挑拣着听。   来人正是上工初日对陶知行下马威的衙役,此刻虽称不上客气,语气却是和缓许多,几句称兄道弟的寒暄後,他说道:「福平县搁置多时的案子,今晨大人开堂结了,凶手坦承杀人。」而後又多说了些奉承大人的话,在她耳里糊成几道回音。   结案了。   这,似乎不是太过令人讶异的发展。   身为仵作,她从前只跟在三哥身边帮着,未曾上过公堂;可长年下来多少也明白到一个道理,那就是仵作的工作只在惠堂里。公堂之上,谁人冤屈、谁该填命、公道与否……并不是区区仵作能置喙。   一阵微风拂来,她停了停,侧着头想着某些事。才一会,她皱皱鼻头,被一股味儿打断。   身边人影离去,随即又一人走近。抬眼,见是魏师爷,陶知行正要起身见礼,却被他一掌压回椅子上,头顶传来较方才更沉稳的声音,又是说着今晨大人审案之事。   好吵……   太多细节,陶知行适时点头;怎知魏师爷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待了许久仍不见离去,於是她迳自埋低头。   就闻魏师爷说着:「……大人审案,首重人证物证,且绝不用刑,所有疑点决计不马虎,全用言语问话,日审夜审,穷追不舍,让人心力交瘁……喔,不,是一步步攻破心防,认罪认得心服口服……」   那声音有如佛堂诵经,陶知行神游了一阵,回过神来,魏师爷似是未有一刻停口。望着那张斯文的脸庞,不知怎地,令她想起远在日江的婆妈三哥,於是她有礼地为他添茶。   魏师爷言谢啜了口茶,再道:「那日城外池塘烂泥堆中挖出的帐钩,以及于凶手家中後院搜出的凶器,加上大人命人在堂上重演杀人过程,全都让凶手哑口无言。陶仵作,你可知,原来凶手杀人念头竟是因……」   魏师爷的声音成了空灵回音……陶知行掏掏耳,对於审案的细节,她一向不感兴趣。   从屍身上的伤处判断,凶手必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方需以机关先行将被害人困住;凶手可能是女人,可能,是孩子。再就腰腹间的伤口角度来看,凶器向上斜插入体内脏器,以高度来看,若凶手是个成年女人,必是异于常人的娇小,要不,多半是孩子了。   以上是陶知行所见到的事实。   一个孩子何以要致人於死?所有道具、凶器可是他一人准备?还是,他不过是被人利用?又或者,这孩子知道外人会想到这一层,所以能扮无辜……太多可能,太复杂,谁又真能看得透彻?   所以,杀人的念头因何而起,对她来说不及杀人的事实重要。   耳边魏师爷的声音嗡嗡作响,陶知行继续神游。   跟在三哥身边多年,见过屍体无数,她总检视那些躯体的每一处,务必找出最细微的伤、瘀、纹,以及其它关於死者生前、临死前的最後线索;她一向未去深思凶手为何取人性命。   随三哥做着仵作工作时,她见过长年相爱的恋人一朝反目,什麽海誓山盟全化为乌有,还能买凶相害;也见过一个人可能从未想伤人性命,同时却将一个杀人计画想得周全,有一日为了自卫便用上了;这看似深谋算计,可谁又能说这凶手心思歹毒呢?   人的心思百转千回,这一刻还全心想着一事,可能转眼便能全盘否定。一个念头,只在当下算数;事过境迁,又该用何标准评判?   陶知行自认驽钝,不敢妄加猜测,只想专注於擅长之事。   心思一顿,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此案反应至此。   以往不是没听过旁人议论她与三哥负责验屍的案子,多数时候,不都听听罢了,哪会在心中自问自答、思考良久?   脑中骞地窜进一张白净的脸,他眼里没有一丝鄙夷,只是带着微微笑意。   片刻,她甩甩头。大约是吃大人、住大人的吧,又一直听人说起开堂审案之事,才会突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与他的笑……   「阿九。」   循声抬头,身边所站之人竟换成了贾护卫。陶知行眨眨眼,方才耳边魏师爷还说得起劲,什麽时候离去,她已记不起。   贾护卫将手中之物置於桌上的空位,大刺剌地坐在了她对面的位子,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说道:   「我说阿九,这几日啊,你可知大人--」   「我知。」原本没有习惯打断别人说话,但陶知行抠抠发疼的耳壳,   点头道:「今日升堂,凶手认罪。」两句话总结了衙役与魏师爷的话,大概也是贾护卫想说的话。   「……是魏师爷告诉你的?」贾护卫收了收声,再道:「方才我见他从这走出去。」   「是魏师爷告诉我的。」陶知行点头附和,本想以此减短两人的对话,不想贾护卫神秘地向她靠近,压低声音说:   「阿九,我知道那日是魏师爷救了你,所以你可能对他心存感激。」   那日她在池塘中弯身搜索,半天未果,远方突传来一声高呼,接着有人投入池塘中向她奔来,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人便是魏师爷。不知贾护卫说的可是同一件事?魁梧身影忽而欺近,陶知行直觉悄悄往後退,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可你得明白,有些人不如外表那样,好像是个好人……不,其实仔细瞧瞧魏师爷也挺贼头贼脑的……我的意思是,很多人说话好听,为人不见得就好。阿九,我这麽说你可明白?」   他说得神秘过头,陶知行挑眉……贾护卫想说人不可貌相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贾护卫啧了声,有些懊恼地抓抓头,乾脆直说了:「阿九,我没魏师爷那般会耍嘴皮子,与你也尚不熟识,可我见大人待你极好,所以今日必要提点你一番,你可要听清楚了。」   陶知行盯着他十分正经的脸,道:「贾护卫请指教。」   沉默了会,他才缓缓道来:「我自小跟随大人、保护大人,要说我是大人身边最亲信之人也不为过。直到三年前,大人一直在大理寺为官,仕途大好,却不慎卷入寺台陈大人与刑部尚书钱大人的斗争,成了牺牲品,被贬至此,要翻身怕是难如登天了。」   官场沉浮,一如人生,被命运二字左右……犹记得大哥当时辞官返乡,说过这麽样的一句话。   她不过是福平的一名仵作,贾护卫说的这些,与她何干?陶知行拧拧眉,不甚了解他想表达些什麽。   「虽说大人已远离京中,可钱大人仍紧咬不放,只因他认定了大人手中握有--」语气戛然而止,贾护卫咬咬唇,转道:「总之,钱大人误以为大人握有了一样他非得到手不可的东西,所以……所以派了人日夜监视大人。」说着说着,他警觉地看看左右。   陶知行松了口气,十分感谢贾护卫没说出究竟大人握有「什麽」。她与三哥验过的屍体中,为数不少是因听了不该听的秘密、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而招祸……她直觉这对话不该再持续下去,才张口,贾护卫抢先道:   「钱大人派来监视大人的人,便是魏师爷。唔……阿九,你为何要捂住耳朵?」   啧。陶知行两手还按在耳旁,撇过头去不看他说话时的唇形。   「阿九,」贾护卫伸手将他两手拉下,说着:「我当说的都说了,总之,你莫要与魏师爷走得过近,以免惹祸上身,明白吗?」   贾护卫抛下话便起身离去,陶知行望了那背影一阵。若对他的话认真,那才真会惹祸上身吧!恼着,她继续埋低头。   天边霞彩色暖,微风拂来,带来些许春日里特有的花草香。   上回亭中下棋,这院中还有残雪未融,风里,是剌人寒意。廊下,江兰舟单手背在身後,停下步伐遥望小亭。   石造的小巧凉亭,四面正正对着东西南北四方,平时空荡无物,等着他在日出时分端来棋盘,招来鹰语对弈;眼前小亭四面安了杏色薄纱,当中映出一道人影。   定睛细看,人影分成两道,其中一道掀了薄纱步出,速速离去了。   眼微眯,认出那魁梧大汉正是贾立,薄纱被掀起再落下前,江兰舟看清了亭中一张清朗的侧脸。沉吟半晌,才迈步。   「打扰了--」扬手掀起薄纱入内,一阵咸香传来,再往那小圆石桌上望去,令他不由得一顿。   陶知行埋低头,油亮亮的两手抓着油亮亮的猪腿,往那油亮亮的嘴里   送去;闻声抬眼,缓缓放下手,嚼乾净吞下了才道:「小的见过大人。」   「免礼……」江兰舟瞅着堆满桌的东坡碎肉、猪腿与大骨白汤,清一色全是肉,细算着,大约是四、五人份吧;头一低,见到脚边还有两个竹篮,篮中装着陶盅,莫非……   「是,大人,那是头翁送来的东坡碎肉,说弟兄们吃不下。」回了话,见那白净面上表情疑惑,应是不知自己太讶异将话脱口问出,陶知行不以为意,两手在腰间抹了抹,以袖将凳子上的灰尘拂了去。「大人请坐。」   还望着那堆了整桌油腻腻的食物,江兰舟眉间微拧;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这几盅是衙里弟兄拿来的,那让我猜猜,这些是贾立拿来的,这些嘛……是魏师爷?」   「……大人英明。」转转眼,陶知行应道。   那映不出光采的眸子仿佛说着:福平县的衙门就这麽丁点大,蒙也能朦中吧……江兰舟失笑道:「吃吧,知行。算一算,我比你大哥还小上几岁,你也见过鹰语、贾立平时与我说话的模样,我是不喜太多规矩、太多束缚,往後在府中,就别要太拘谨了。」语落,他转身卷起左右两张薄纱,这才坐下。   陶知行依言低头啃着带骨的猪腿肉,亭外风起,吹来小砂粒,粘到了香香油油的猪脚上。皱皴眉,她不明白大人为何要掀纱。   侧边夕阳透进,江兰舟细看那天生偏深的肤色上,刀刻般的深刻五官,不刻意露出讨喜的表情,不惺惺作态,可也是这缘故吧,教人有些难以亲近。再望进那双眸子,有别於初见木屋中,有别于在惠堂中,眼下只余一片死寂,就连说话语气都显得敷衍应付。   江兰舟拾起一旁的空盘,顺手盖上陶知行还未碰的肉。「都过三日了,大夥还吃不下肉吗?」   前齿还在猪脚上,半晌,陶知行缓缓咬下,回着:「怕胡厨子见了伤心,都端来小的这儿了。」   「那你也真吃得下?」那是几近嘲弄的语气了。陶知行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衙役把吃不下的肉端来给他,最起先的念头,大约是想捉弄他一番?江兰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细瘦的身形,尤其卷起的双袖下露出的纤细臂膀,难以看出他竟能一连三日包办整个府衙的肉食。   「……小的不喜欢浪费食物。」不知大人问话中是否有旁的意思,可她只经历过饿得前胸贴後背,从未经历过吃不下饭。   闻言,江兰舟笑开了一口白牙。   三天前,差人备妥了猪肉、利器,大清早衙中上下便到了惠堂中,   众目睽睽之下陶知行手持不同的利器或刺或划,折磨得那几块猪肉伤痕累累;後来气喘吁吁地收工,度量出了几个数,呈报了推断的凶器为何、如何行凶,最後陶知行道:那猪肉、猪脚可送至厨房,已与胡厨子说好了给弟兄们加菜。   记忆犹新,江兰舟差点又笑出声来。   是在那块猪肉被戳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时,还是在陶知行说出给弟兄们加菜时,几名衙役冲出惠堂外,接着呕声连绵不绝,有如滔滔江水?   再接着,便是连日没人吃得下胡厨子拿手东坡碎肉、红烧猪脚与肉汤的光景了。他说道:「知行那招实地演练,把大夥给吓坏了。」   「小的本意并非吓人的……」语气十分无奈。陶知行反省过了,过往都是自己一人在小木屋中闭门造车,如今明白,她以为最十足十求证之法、十足十不浪费材料之法,在他人眼中却是令人作呕至极。   不管如何,被她捅过的猪肉,胡厨子大赞松软许多,十分好煮;胡厨子懂得欣赏,她又怎能不尽心捧场?   江兰舟也无责怪之意。早在陶知行要求备齐材料之时,他已猜到一二,只是亲眼所见仍抑不住惊诧。「我不记得知方从前用过此法。」   「大哥检验手法正统,是知行胡来……」三哥无意间发现时差点没揍她一顿;若大哥知道家中捏的饺子、包子馅料来自被她摧残过的肉渣,大概不是将她禁足七日可以了事的。   陶知行不经意觑了眼前人一眼;面对一个仵作这般胡来,身为县令,他的反应竟是一笑置之吗?   「能正确判断凶器,便不算胡来。」没放过那短暂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江兰舟笑道:「可若你是在试探我,知行,我希望那是最後一次。」他指的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惠堂中他若有似无的挑衅。   陶知行不会否认她的确想看看大人究竟能任她胡来到何种程度,所以要求堂上演练一番,要求出衙寻线索;那些,早已远远超过一个仵作被付予的职权。她不否认试探,因为……想了想,她直问:「大人不也在试探小的吗?」   江兰舟但笑不语。   一路由日江行来,甚至入了惠堂,大人没提过关於此案的只字片语,验屍过程中也只是静静旁观,不就是想看她能单从一具屍体上探出多少端倪?想探她的底,看她是否够格成为他堂上的仵作,不是吗?陶知行有些不服地道:「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当不当问。」   江兰舟倒想问问还有什麽话是陶知行不敢说的。「说。」   「那晚,摸黑入惠堂,细细再检视过大体的,是大人吗?」依照律例,验屍不能私验,更不能夜验;无视规矩的公门中人自然是不少的,真正令陶知行耿耿於怀的不是大人在深夜独自验屍。   一个县令,且还是在大理寺待过之人,会验屍不稀奇;陶知行不明白的是,大人分明深谙检验之道,手法有别于陶氏,所用器具更趋近某一传统流派……她曾讶异屍身保存完好,现在想来应是出於他的指示。   那麽,为何他又将屍身放置多时?再者,虽是初来乍到,但陶知行认为福平县是平和之地,就算此案需要仵作相验,也犯不着千里迢迢到日江去会大哥,逼得大哥订下两年之约吧?   「没错,是我。」他想错了,陶知行不是在挑衅。或许他们都是同一类人,见到一条线索、一处伤口,便不可自拔地去追究起因罢了。江兰舟大方承认道:「因为知方说你检验技巧不在他之下,而我见你年纪轻轻,所以心存疑惑。」   这……十分合情合理。他的坦然反倒让她觉得自己理亏了。陶知行蹙起眉,问着:「那大人试探过後,可有心得?」   那直接的问话令他哈哈大笑,回道:「有。所以今日想同你说两件事。」   陶知行看着大人从襟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了堆满猪脚骨的碟子旁。   她看了许久,说不出话。   这……莫非是……   「麻油。」江兰舟特地差人出县城买回来的。他得意地道:「这间油行从前朝经营至今,肃州每年送入宫的贡品中少不了它。惠堂里的麻油应是此衙建好时便收了待用的,早已变质,其味扰鼻,别要再用了。」   转转眼,陶知行吸了吸油亮的手指,抠抠脑袋。她小声问道:「这是麻香堂的纯正金标牧童戏水黑麻油吗?」   「……你真内行。」江兰舟想起陶知行验屍前烧完皂角,抹了麻油在鼻下时的表情,不禁扬了扬嘴角。昨夜重验屍体时,自己也对那瓶陈年老油露出了同一表情。「此案已结,福平县一向安宁,往後应是用不上的。就当你大哥故友送你的见面礼,也算我为先前的试探给你赔礼吧。」   「谢大人。」她也不推拒,大方地收了。陶知行盯着那精巧小瓶身上的金边图案好一会,伸出了手想拿近瞧瞧,却想起两手沾满油渍而作罢。   这种等级的货色连大哥都没用过的,三哥跟她就更别提了。本来仵作是不该太在意这些,可抹在鼻下的麻油若是散发怪味,只会扰乱思考;这款麻香堂的纯正金标牧童戏水黑麻油,油身不过重、不塞鼻,油味只要不下锅便引不出过人醇香,号称仵作三贵人之一,是绝佳的验屍辅助良品哪!可惜,年产量少,若无门路,就算有钱也抢买不到。   将那无神眼中忽而绽放的光采尽收眼底,江兰舟又笑了。身上穿的,皆是粗布衫子,且皆为深色,猜想是方便检验工作……还以为陶知行真那麽超世脱俗,原来是只对特定事物放心思。「我让老板塞了两层塞子,可放好一段时候不坏,待你下回用时,再拆吧。」   「是……」原来瓶身上真画上了牧童戏水,真是巧夺天工……陶知行使力吸着手指,想去去油,可半天仍未伸出手去摸那瓶麻油,仍是怕弄脏了。   「关於另一件事。」江兰舟有趣地看着他的举动,说着。   「是……」过了好一会,陶知行才回道。她两眼斗鸡,盯着瓶身,瞧那水中似乎有两只小鱼……咦!只是黑点?   看得出陶知行是真开心,小小一瓶麻油就能让他欢喜至此了吗?打断他人乐趣是不人道的,江兰舟耸耸肩。另一件事,只有等下回再说了。他移了移身子,坐到了小亭两柱间的石板上,望着回廊,闭上眼。   拖了两月有余的案子终於还是结了。   一具客死异乡的屍首,指证出害命的凶手,是其往来京城与福平经商识得雕玉女师傅家中最小的弟弟。京商曾赞姊姊手艺,每每来福平总会带上京里小玩意儿,几番讨好,姊姊自是将芳心许了他,更怀上了他的骨肉。以为京商对姊姊真心,会迎了一家上京,怎知原来只是一场玩弄。   初初江兰舟想着这年仅十岁的孩子,再怎麽也是护姊心切的失手;这是做为一个断狱无数的主审,相信民风淳朴、人性本善而做出的判断。陶知行验过屍後,却是全盘推翻那推论。   侧脸传来暖意,夕阳正西沉,微风轻拂,带来一点草香,以及亭内的肉香。不用睁眼,也能猜到陶知行仍端详着那瓶麻油……   早知如此,该早点上日江找知方的。   判定凶手,于江兰舟而言,是基本;然而行凶的动机、心计、缘由,是量刑依据,他无法不细细追究。可人的言语太过模棱两可,太过钻研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与情感,越易产生盲点。   与那雕玉女师傅和其弟问过几次话了,怎麽看都是那京商酒後脱口说了几近污辱的话才惹来杀机。当堂演练过杀人过程後,他不禁再三提问,那孩子招出真相是早看穿了京商无意迎娶其姊,才使计灌醉了他好下手。   若不是陶知行,江兰舟只会判其一时失手;若不是在堂上展示出他掌握了所有过程细节,运用心理战术暗示一切早已被看穿,又如何引凶手说出一次得手的背後是用尽多少算计与演练,埋藏在内心的恨意又有多麽地深切?   陶知行与他可能其实并不是同一类人。   他不说,陶知行也真能不问起关於案情的一切。   陶知行能费心钻研屍身上的每一处,能实践出那麽一个精准确认凶器之法,却不在意案子如何被审、凶手是何人、又是为了什麽行凶。   论罪不难,照本宣科罢了。然宣判过後,雕玉女师傅的馈然泪下,令他手中的惊堂木悬了许久才敲下,迟迟道不出退堂。   他学不来陶知行的一意专心,学不来不被情感左右的看待世事。   唉……   学不来便学不来吧,发愁又有何用?   江兰舟仰头向後,靠在了石柱上,继续听风,闻香。   风很轻,肉香渐淡,在陶知行身边,他试图感染一些从容淡然。良久,似是真能挥去些杂念,他打起盹。      第四章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天下太平,普天同庆。   唔……   三年窝在这乡下地方,天下太不太平他其实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众人都这麽说,那就当是这麽回事吧。毕竟,福平县以及几个临县的确长年和乐无忧,对於他们这些偏乡芝麻官,一个县也确实是他们的天下。   「呵呵呵呵……」顺应着那些难令人上心的话题,江兰舟配合地笑着。   类似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将近三个月,也莫怪他要当成耳边风了。一开始,永鹿县的林大人发了请帖,说是家中孙子摆满月酒,邀这附近几个县的县令过府一聚;众人相谈甚欢,接着去了齐玉县赴黄大人的寿宴;隔没几日换石成县的吴大人办赏鸟宴。   数日过去了,没再听闻任何消息,以为告一段落,不想山城县的李大人竟来了封信,说非得邀他过府一躺。去了方知是为年初传唤仵作的误会致意,大张旗鼓请来了客满楼的名厨与人称肃州第一的舞伎,留宿的三日里便这麽夜夜笙歌到天明……   眼下,轮到被赶鸭子上架的江兰舟了。福平从前产玉,早年开采过度,近年萧条许多;办不成赏花玩玉宴,只有把压在箱底的茶拿了出来,邀了几位大人过府论棋品茗。   「江大人,」林大人啜了口娇小杯中冒着香气的茶,问道:「这可是招国采州产的水金龟?」   「林大人舌头好灵。」江兰舟点头应着。从前在京中学人附庸风雅,当时只为融入同僚,增添话题;买一次茶,可耍同样把戏两回,也算值得。他转头对鹰语说道:「吩咐备好茶盒,晚些让各位大人提了回去。」   「是。」在诸位乡下县令无趣的对话中,早已白眼翻透的魏鹰语领命退下,乐得耳根清净。「在下这就去准备。」   「有劳魏师爷了。」   京城来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说起话来就是斯文许多,一举一动也赏心悦目,不只魏师爷如此,江大人也是。众县令微笑目送魏师爷离开,再转回茶盘前。   江兰舟将滚水稍稍放凉,才冲入壶中,接过几位大人的空杯,又再添茶。   「方才听魏师爷说,平日江大人在府里若无事,便是下棋,今日一见,果真棋艺高超哪。」发话的是黄大人,一笑,那福态脸上的横肉便歪了歪。「本官的老丈人送过本官一副好棋,黑子白子都是上等石子磨的,改明儿个就让人送来给江大人吧。」   ……分明方才他与鹰语对弈又是满盘皆输,不知黄大人从哪儿看出他棋艺高超?若鹰语在,肯定又是一番白眼相对。望着那笑脸一阵,江兰舟语带为难应道:「那怎麽行,是您老丈人送的,理当好好收着。」   「哎,本官不谙棋,收了也是浪费。」黄大人很坚持。「放在书房角落都蒙尘了,江大人就莫要推辞了吧。」   「是呀,江大人,您就收了吧。」另一头的林大人帮腔道:「不过……有了棋子,没好的棋盘怎麽成。本官那儿正巧有张云纹棋盘,凑成一组送来给江大人吧。」   「呵呵呵呵……」江兰舟不置可否笑着。来到偏到不能再偏的偏乡了,官还是官,官场依然是官场。   「啊呀,那本官可没什麽能给江大人的哪。」听着另两人的话,这回换李大人很烦恼地啧了声。「不如本官就当江大人的棋友吧,山城离福平最近,本官也可月月来此与江大人切磋切磋。」   「李大人真是的……」黄大人笑容里有些恼意,没想到自己的棋子成了李大人的垫脚石。   「江大人届时一定会邀我等一同前来的,是吧?光两人下棋多闷哪!」林大人顺势接道:「今日江大人、魏师爷开启我等对棋的兴趣了,可一定得教教黄大人与本官,否则长日漫漫真不知作何排遣了。」   「可不是。」眼见话题被林大人圆了回来,黄大人赶紧又道:「其实李大人也无需勉强的,谁不知李大人您风流多情,闲来便上府城春满楼,这一来一回,可得花上三日有余呢……话说回来,上月您悄悄邀了江大人与吴大人,不就是安排了红牌舞伎过府?」   「是哪,李大人真不够意思,」与黄大人交换了眼神,林大人继续与他一搭一唱。「也不邀黄大人与本官同来一睹其风采,是存心排挤我等嘛……」   几次聚首,隐约感觉黄、林两位大人连成一气排挤李大人,好在今日吴大人身体不适,未能一聚,否则情势成了二对二,要是当场闹开了要他   选边站,那他就头大了。江兰舟继续装傻。「呵呵呵呵……」   眼见矛头全往自己身上指来,李大人摸摸鼻子,转道:「其实……春满楼自然是好,可几位大人可曾听闻,原来这福平县碧落阁的姑娘也是个个如花似玉,比起府城那些个给人捧惯了的红牌,绝对是听话温顺许多。」   语落,黄、林两人交换了眼神,不说话。   文人、官僚上青楼听琴、吟诗、议事,是自古以来便有的事;江兰舟没想到的是,言语间冲突不断的几人,提及了温柔乡,嘴皮也就软了。   李大人见众人沉默,心下冷笑,道:「江大人可否为我等安排安排?」   「自是可以。」他也没理由在这节骨眼上拂了李大人的台阶,表明自己偏向了黄、林两位大人的党派。转头,江兰舟招来一旁的贾立,道:   「你到碧落阁见日阳姑娘,请她张罗晚宴,甘鸨母那儿我回头再打声招   便成。」   贾立听着大人的话,暂时没有回应。   在京里时,大人只在府中设宴,推不掉帖子去了青楼,也从不留夜。   来到福平後,每月总有几日在日阳姑娘那儿流连忘返,他与鹰语只当大人闷得发慌所以找个心细的姑娘谈天说话,男人最失意寂寞时,身边有个女人安抚着总是好的;可如今,如此张扬地带上几位大人到碧落阁寻欢作乐,是转了心性?   江兰舟对上了贾立迟疑的眼,令道:「即刻去办。」   「是。」贾立抱拳领了命,退出庭园。   手边新添的水烧开,江兰舟又为几位大人加了茶。   「话说回来……」绕了大半圈,黄大人终是忍不住说到了重点:「前些日子那个杀人案子,江大人真是审得好呀!」   「让几位大人见笑了。」语气谦逊中带点无奈,江兰舟应道:「延宕多时,幸而能破。」   「江大人谦虚了。」林大人摇摇手,说道:「一个人自京城来此经商,遇上所爱,最终却死在爱人之弟的手里,想来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江大人明察秋毫,又怎能还死者一个公道?州牧大人对江大人是赞赏有加,还要我等向您多多学习、多多讨教哪。」   「是呀、是呀。」黄大人连忙点头如捣蒜,抢在李大人开口之前补充道:「江大人曾在京中任官,见识、人脉都广……最重要的是,本官听州牧大人说,大理寺的寺台陈大人很是关心此案,欲请您上京一趟,当面问问一个稚童如何能下此毒手,您又是如何抽丝剥茧,好作为往後同僚办案的参考--」   「是呀!毕竟那实在太可怕了,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呀……」李大人见缝插针道,摇头叹气再叹气。「真是太骇人听闻了哪!」   黄大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倘若当初江大人上本官那儿传仵作,也不会传了一月仍传唤不来,为破此案还不惜跋山涉水到日江,自个儿掏腰包聘仵作为己用,此案便能更早了结。」   「可不是?」林大人也跟着哼了声。「那麽此刻江大人已在京中与昔日上司的寺台陈大人饮茶赏花了哪。」   「咳咳……」反驳不了,李大人脸红了红,半晌,道:「总之……若是江大人上京那时,若是这个……那个……寺台大人问起,可得请江大人为本官……呃,本官是说为我等美言几句呀。」   三年从来无所交集的数人,这转眼间的转变,全是为了京商被杀的案子送呈了州牧,又转送大理寺协助运屍回京交还家属的事宜,才会弄得众所周知;换句话说,若今日死的是个本地人,无需劳师动众运屍回京,没有层层知会,此刻大约还是悠闲院中下棋。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江兰舟自是明白几位大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回道:「江某已修书一封,上呈陈大人。当中详述办案过程,陈大人读过之後,会当允许我不必上京了。」   语落,三人呆滞地望着他。   「当中详述办案过程,自也不会漏了平日几位大人对江某的照应。」   江兰舟补充着。所谓的办案过程便是将开堂审案所录下的案帐、屍帐重抄一份,加上陈大人问及是否见过临县同僚,他便照实回说见过了;至於是案发前抑或是案发後见过,就无需详述。陈大人身居庙堂,位高权重,成日在朝中想着如何扳倒挡在身前之人,是何等的老狐狸,眼下这等的班门弄斧,还是别提了吧,省得弄巧成拙,给众人招祸。   「原来是这样……」   「不上京了,是有点可惜……」   「是哪,但……将来总有机会的……」   三人未免有些失落,可听闻江大人已在信中提及自己,已是够好的了。京中大官,每日要见多少人,每年又有多少新人争相投入门下效命,若没信任之人提及,转眼便忘。   近来听闻江大人从前得寺台陈大人重用,是为人陷害才遭贬;陈大人暗中相助,先将其安于福平县令一职,待找到适当时机,自然是会将之调回京中的。如此想来,与江大人打好关系只有好处。   若是早点收到这重要消息,他们也不会迟了三年才与江大人交好。要怪就怪当年江大人上任时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有误;那时的版本,分明是江大人犯了过错被眨,又得罪上头,永世别想翻身,旁人最好也避远些,否则难保不遭池鱼之殃。   唉……将几位大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江兰舟暗自摇了摇头。   若要跟风,就得要先学看风向;可风呀,哪里是人抓得住、摸得透的?哪日上头的人转了念头,便是风云变色,教人措手不及。   不如闲下心吧。   在福平县平静了三年,远离京中是非,是不差的,如今见到眼前几位大人老来还怀抱升官梦,也是颇有趣;京里,多少人争了一世,到头来才发觉一场空,却已深陷泥沼难以抽身,偏偏在外头看着的人是雾里看花,硬是要往这浑水里跳……   反正,三位大人的这般野心、这等手段伤不了人;再者京中已无他落脚之处,若要在福平待着,没必要再为自己树敌。这是为何他答应了李大人的要求,於碧落阁设宴款待;这段日子受了几位大人的招待与好处,礼尚往来,免去人情积欠方是长久之计。   为官的,最上手的技能之一便是话题的转换。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三人便又聊起了一日来尝过的几款茶,个中滋味是多麽多麽苦涩、又或甘甜、又或清新……   江兰舟静静听着,但笑不语。   又过一阵,鹰语与贾立一同归来,众人见天色不早,便要动身前往碧落阁。   命了鹰语领在前,招呼几位大人出了庭圜,江兰舟压後走在回廊。   前方还能听见李大人诉说当年勇,另两位大人冷声讽刺,转头,瞥见的是一幅宁静画面。   回廊尾处的屋檐下,少年趴在雕花窗前,手中一根长长的草,轻轻穿过窗,在外头的水盆中画圆。   草尖划过水无痕,但少年仍一圈一圈又一圈。   瞅着那自杀人案子结束後便空白至今的眼神、脸容,江兰舟整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柔和了,薄唇弯出弧度。   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同时,也无聊透顶呀……   望了许久,他垂下眼,再抬起时,唤来了一旁的小仆端来笔砚,写下几字,交代了几句话。那时,鹰语久等不到人,回头来寻,小仆已然退去。   鹰语睨着小仆背影,江兰舟笑着解释道:「见知行闲得慌,允他至我书房翻翻书。」   魏鹰语也笑。「大人那些棋谱只怕陶仵作见了更无趣吧。」   「怎麽这麽说嘛,里头还有别的书呀。」   「大人说的是那些比棋谱更无趣的陈年案帐?陶仵作连前几个月的案子都不感兴趣了,更何况是那些旧案……几位大人已等得不耐烦,贾护卫领路先行,我等也快快跟上吧。」   「……好好好,真没见过哪个师爷这麽对县令说话的……」   水面的圆,很饱满。   可这圆,无论画得再快,怎麽就是画不全呢?   陶知行手里一根草,穿出石花窗,轻点窗台上浅盆里积满的雨水,每画一圈,就自问一回。   来到福平四个月了。最初的两日进出惠堂,为了案子的事忙碌,接着……接着就闲下了。   离开日江时大哥交代得匆促,只说从前在京里的故友需要帮助,他分不了身,所以让她跟着来到福平县衙待着两年,还说让她以男装身分见人,较能方便行事;三哥则说大哥早已看穿她的不安分、不认分,这两年就让她出去闯闯,切记莫要给大哥添乱。   两位兄长的话陶知行谨记在心。县衙不比自家,房里她不敢堆放自制的药粉草药、检验书籍、各式器具;院里更没有小木屋任她摆弄肉块、骨头、脏器……能离开香到鼻子发痒的香行,她很知足的,真的。   大哥放她出日江,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可再奢求更多。   她观察过,这府里的人不多,个个都颇闲,院中时常日上三竿才见得到人影,或下下棋,或说说话,过午似乎还有午睡习惯,睡醒了又是下下棋、喝喝茶,看完日落便各自回房歇下。   原以为是这福平民情,入境理当随俗,她也跟着躺到近午才下床,绕着庭园散步,偶尔被叫去观棋飮茶,一日过一日,直到有日出门寄平安信给大哥,方知原来福平无异於其它地方,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闲的,只有县衙。   这……合该是好事吧?   县衙闲着,意味着管区内和乐平安。一个仵作无用武之地,那麽,大哥送她到此,当真只是为了将个麻烦鬼支开?   将手中的草换到另一只手,陶知行撑着脸颊。   她试过从这庭院中的每个角落看同一处风景,楼宇、小亭、回廊,数着会在府里出现的人们,小仆、衙役、贾护卫、魏师爷、大人……同样的景、同样的人,变化的只有愈发盛开的花、萌芽的树,与越来越绿意盎然的庭院。   真是令人……提不起劲。   对於生意盎然的事物,她提不起劲。   画圆的手微停,瞅着一只小麻雀飞到了水盆边上,蹦跳两步又展翅高飞。陶知行目光随之放远,落到了回廊另一头的小亭中。   临县的几位大人一早来到了府里,在小亭石桌上摆了棋盘、棋子,石阶上架了炭盆铁壶煮茶,看似十分专注地研究棋艺。众人有时大笑出声,有时争执不下,模样非常地投入;若不是他们围着一张棋盘,她会以为几位大人谈论的是国家大事。   陶知行黑眸落在一张白净带笑的侧脸。魏师爷说大人缠了他三年,日日在亭中下棋对弈,夜夜在书房钻研棋谱,如今又邀人过府下棋,说大人爱棋成痴应当不假。   ……望着那总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陶知行想起那个她在小亭中大口吃肉却老被打断、顺带听到了很多她并不想知道的事的午後。   不想知道的事……好比说,她的验屍结果让一个十岁的孩童定罪;好比说,魏师爷在外人看来是大人的左右手,实则是被派来监视大人的一举一动;好比说,大人手中握有某样重要的东西。   她并不想知道这些。   一旦听见了,该想的,是如何消去、忘却。   远方忽而转大的谈话声打断了思绪,陶知行皱了皱眉,移开视线,又专心地拿着草在水面画圆。   她的世界约莫就是这副石盆装水的模样吧?装不满,也倒不干,风再如何吹皲,草再如何划过,也只是在表面,烙不下痕迹……   手中的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水面,陶知行又趴低了身子。   「--阿九……阿九!」   意识过来时,几声叫唤由远而近,陶知行循声看去,是一府中小仆。   就见他快步来到自己面前,递出手中一张对折的纸条。   「大人交代要交给阿九,请阿九即刻过目。」小仆说着。   将长长的草衔在嘴边,陶知行依言接过,却未打开,直觉望向回廊另一头。   小仆也跟着瞥了眼无人的廊下,道:「大人带着三位大人与魏师爷、贾护卫上碧落阁去了。」   上青楼呀……还以为他与其他当官的有多麽不同呢。应了声,见小仆退下,陶知行低头打开手中纸条。   沉稳的字迹写着:其一,麻香。其二,书房,西二。   「……」打哑谜?陶知行嘴角抽了下。   麻香指的应是大人赠与她的麻香堂麻油……是了,那日大人似乎提及有两件事要同她说,不过那时她沉迷于纯正金标牧童戏水瓶身,没留意大人後来说了些什麽。   书房、西二……指的又是什麽?   府里有书房的,就只有大人和魏师爷……转转眼,陶知行吐掉口中的草,回身迈步。   推开门,一股淡淡松墨香。   陶知行立在敞开的门边,环顾阴暗窄小的书房内。   本就不甚宽敞的房内被书架围起,遮了窗,只留了一点隙缝,於是显得昏暗。四面靠墙摆放书架,相隔一人能通过的距离,再摆了第二围书架。陶知行来到狭小的走道中抬头,书籍一层迭一层,令她顿时有些头晕。   书房中央一张长案,案上是文房四宝、棋盘棋子,几本棋谱摊开,一本压一本,细看最上头那本,朱色的字迹圈了几圈。   「西、二?」按着棋谱经纬读出,陶知行弓起纤指,挠挠头顶。她再一次摊开了手中纸条,盯着西二两字。   不是巧合?   可是真的太难懂了……陶知行斜靠在案上,双手环胸;那刻,日落西山,些许光线穿过窗、穿过书间隙缝,染了书房一束暖意。   呃,该不会……这也不是巧合?   陶知行缓缓转向书房西面,看了老半天,看到天都黑了,她点上灯,来到书架间翻着一本又一本的棋谱,忽地发觉靠墙的书架下层,最阴暗处有几口蒙尘的箱子,她蹲下身将之一一拉出。   抹开了尘,手中的灯照在箱上的字。甯武七年、甯武八年、甯武九年、明永一年、明永二年……   直觉地解了箱封,打开。   手抄的陈年案帐数本相迭,几捆布包摊开後是各式检验器具,当中一包令她手中一顿,只因上头绣着大哥的名字。   这捆器具她自是识得,是陶氏检验用具,由家族中领後辈入门的长辈传下,她也有一副;只是她的多加改造,与眼前大哥从前用过的传统器具相比,已有多处相异。   仵作各派有各自手法,检验器具向来不外借,此物曾是大哥的,又怎麽会到了大人手上?大哥在京中的最後几年已是无心仵作工作,但能让他将器具相赠,想必深得大哥信任。   信任?   ……这是为何大哥连代代相传的陶氏检验录也能奉送?甚至连百劝不听、恨不得锁在自家地窖中直至醒悟的小妹,也能放心相托两年之久……   陶家人一向相信证据多於其它,至少,她难以将信任投注在一个活人身上;能得大哥完全信任之人,是怎麽样的一个人呢?   只一瞬,陶知行甩甩头,甩掉这陌生又莫名的念头。研究一个活人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理解了他的当下,并不代表能永久理解,更无法判断其行径;没有意义,自然不该多花心思。   握着手中的布包,考虑了片刻,陶知行又往箱中深处挖着。这箱东西不是活物,在福平的日子也还有许久,既然如此,就……打发打发也好。   这麽想着,陶知行翻出了整箱的陈旧物品後,箱底一张雪白新纸写道   带走。      第五章   「大人,日阳怎麽不记得从前您是这麽样的一个人?」   软软的声音,微微的香气,昏昏的烛光穿过细雕灯罩映出一山迭一山的剪影。在这令人舒心的房中,江兰舟侧身躺在床上,眼轻阖,过了许久才回问:「怎样的人?」   不远处的木圆桌前,偏艳的长相,日阳一身牡丹怒放的红衫,迳自斟酒喝着。听闻那问话,她娇笑一声,仿佛笑他的问话太过刻意,毕竟今晚临近福平三县的县令全都来到了碧落阁,甘鸨母的嘴都快笑到裂开了哪。   「来日阳这儿,不就是贪图一餐好食、一夜好眠吗?今儿带了一夥人来,   应酬了整晚,这不像您。」娇柔的语气里,不掩嘲弄。   日阳说话一向直,就跟鹰语一样,追根究柢也是他纵容出来的。是他活该吧。江兰舟无奈地回着:「府里有人日夜盯着,自然吃不好吃、睡不好睡,来你这只求一夜安枕。今日是顺着几位大人的意,甘鸨母自会明白这都是你日阳的客,我待你好,你就别挖苦我了吧。」   「……日阳何时计较有没有客人上门点牌了?,」她轻哼了声,瞟了眼就快睡着的江兰舟,转道:「倒是自年初您就没来过了。日阳听说大人忙着杀人案子,还以为您肯定忙得昏天暗地的,想不到今儿一见,气色挺好……近来,都睡得安稳?」   那问话,令得江兰舟又是一阵沉默。   的确,他很难睡得安稳。   从前并不浅眠,然而如今阖眼,时常辗转,思绪有如转不停的陀螺,绕着旋着奔着,成日不停;至好不容易缓了缓,却遭挥鞭抽打,只有在疲累得就要倒下时,他才终於不支昏厥过去一般,得片刻休息。   江兰舟选在日阳的房里昏睡,毫无防备地昏睡。数年来他说不出口,但在心里有抹鬼魅穷追不舍。   鬼魅伤不了人,他这麽告诉自己;若有日谁追上了他,制裁了他,江兰舟希望是在日阳的房里。   这样至少,他最後还能再看那墙上映上的山景一眼   眼未睁,浮现脑中的不是灯上罩着的,每回看着看着,便能静下心的纸剪山水;莫名浮现的是那个满鼻子猪肉咸香的午後,某个低头猛啃猪腿的身影。一笑,而後敛笑。   江兰舟回忆,初见陶知行时,在掏空了内脏那具猪屍上头拿过肉包堵住嘴的模样,那眼神透露出对外界一切事物的不在意,令他难以忘怀。起先对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的仵作,其检验手法如何,心中存有极大的疑问与不信任;然而在亲眼见过陶知行验屍後,见他心无旁骛、锲而不舍,只为找到一样证据来证明自身推断无误後,不得不心服口服。   陶知行看得见生死,也分得清生死,只是选择了在远处旁观,没有太多情感干扰,於是看得更细微。   ……是从他们回到福平开始的,抑或是更早之前?江兰舟会将自己与陶知行做比较--对於案情,谁估得准、谁费心多,对於看待事物的方式,何处相似、何处相异?   为何比较,他说不上来。   可能,最早的时候认为老友知方与自己能交心,也志趣相投,才会不自觉地在陶知行身上找寻与其兄相似之处,盼能再得一知己。   说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纵然身边有贾立、有鹰语,还有日阳,陶知行仍是不同的。陶知行不清楚、也未参与他的过去,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立场,没有偏颇;单单,说出所见事实,而不妄加审判。   在陶知行眼里,有是非,但没有对错。   江兰舟依然未睁眼,只是拧了拧眉间。日阳方才问他是否睡得安稳,回想那日亭中,闻着油腻肉香,他沉沉睡去,不是昏睡,也并非累倒……   太久不曾经历闲适阖眼,於是耿耿於怀。   日阳提及了,他才恍然原来当时能睡得沉,是因心中安稳。   两年,太短。   骞地窜出了这想法,江兰舟自嘲摇头。他不只寂寞,还开始贪了?   然而会在此时此地想起陶知行,也当真太奇怪了些……   「大人?」许久不闻他回话,日阳唤了声,又问:「听闻大人府里多了位住客,还是位俊俏的小哥,何时能带来给日阳瞧瞧?」   那问话着实打断了他的思绪,让江兰舟笑出声。「旁人都问怎麽让个仵作入住府里,日阳却关心其长相吗?」想来也是可笑,分明他与陶知行皆对检验一事在行,一人为官,一人却被称做仵作,遭受全然不同的待遇眼光。   日阳也笑。「那是旁人不懂大人性情。」   「哦?」他不禁挑眉问:「那麽你懂吗,日阳?」   闭了闭眼,她说道:「大人曾对日阳说,只消日阳点头,便为我赎了身。连青楼女子都能带在身边,收一两个仵作住到府里,又有何出奇?」   听着那话,江兰舟缓缓睁眼,与她对视。「那,你考虑得如何?」   「大人都问了几回了,还不明白日阳心意吗?」日阳浅笑,掩去了苦楚,平添一点韵味。几乎半辈子在青楼中卖身,要为她赎身者众,但又有谁能许她一世平静?曾有的那一人,如今已不在;若她贪图离开青楼,而跳入另一处喧嚣,是有些本末倒置。   江兰舟不说话。   为免日後他再问起,日阳索性直说了:「大人,您若对日阳是男女之   情,能许诺不离不弃,或许日阳会愿意伴您左右;可您的心装着太多事,   又曾对谁真用过情呢?」   江兰舟没有回答。   日阳说得没错,他会有此提议,并非源自珍视对方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种罪恶补偿……会不会,想着为日阳赎身是挽救了她,实则并非他所想的美好,只是夺了她的归处,将之关进另一个牢笼?   日阳的心在三年前已被刮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若不能等到真心对待之人,那便空着吧。   「我明白了,就照你的意思吧。」   烛火摇曳,墙上纸剪山水晃动着,江兰舟又闭上了眼,翻过身。   大人不是不高兴,但她每每推却那好意,怕是会令他内疚加深吧。   三年前,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她怪过大人、怨过大人,甚至深深恨过;若非大人利益熏心,卷入大理寺与刑部两位大人持续了几十年的权力斗争,又怎麽会害了忠心的那人?   ……心伤透时,找一个人来怪罪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冷静过後,她又怎麽能将责任全都推卸?将恨放下,才发觉,对大人来说最大的报复莫过於此……那麽,便报复吧,谁教恨令人那麽无力,且唤不回所爱。   随大人离京来到此地,一开始,只是想看看曾居高位的他被贬下乡,下场将会如何。三年过去了,她看见的只是一个丧家之犬……   大人身边有着监视他的人,难道看不出大人早没了过往的意气风发?   就算真握有什麽重要之物,又能有什麽作为呢?   日阳又望了他侧躺的背影一阵,才起身吹熄了灯火,轻声退出去。   这,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   窗边点了灯,陶知行自离开大人的书房回到自己房中後,便一直读着那口箱子中的案帐。她一页接着一页细细读来,连饭也忘了吃;不知从第几页开始,甚至端来了笔码,又从枕头下翻出了自己的劄记,两相比对。   陶家家族庞大,前人常自嘲:陶家仵作满天下,奇屍怪死不奇怪。陶家书房中收有案帐、屍帐千余本,做为引领後辈入门之用,她从小耳濡目染,见过各地不同的录案方式,有的巨细靡遗,有的只录重点,单看主审习惯;然而无论长短,多注重於公堂审案。   所谓公堂正气,惠堂秽气……加上仵作行人多贫贱,容易买通是事实;审案验屍是出於谨慎,但止於参考,公堂之上得到的结论才是正经。   因而惠堂中的检验细节,多是仵作自行记於屍帐中,留备做为依据,并不能左右判案。陶氏检验录便是集结了前人的经验谈。   陶知行在很早以前便不满足於检验录,而开始书写专录自己验屍所得及实验结果的劄记。在她看来,不同时、不同地、不同的因素都该衡量斟酌;检验手法可以传承,情境可以归纳,但绝不能将一个形式套上所有情况。   和三哥一同由衙门被大哥召回日江老家後,白日帮着香行生意,偷得的空闲便到後山小木屋中。在那,她更加投入於验证所想,记录过往参与过的案子。   她的小木屋不是秘密。陶家人众,但起居一同,难有秘密。当大哥费尽千辛万苦领着一家子脱离贱民之列,转为商户,她却还在缅怀过去;尤其大哥领导有方,短短几年便闯出了名堂,因此所有人都当她疯了,责备她的执迷不悟。   很多年的时间,她十分肯定这辈子大约不会有人明白她了。   陶知行盯着手中案帐,再看向自己的劄记。   看到目前为止,似乎大人在京中所办之案都是杀人重案,而这等的验屍手法,如此重实证、凶器的审案方式,每一个案子录下的细节皆是检验过程多於堂上问话,结案後还加缝页面,增订补充……   所以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挂羊头卖狗肉,披着案帐外皮的……江氏检验录?   思及此,正兴奋地在劄记上抄写其中一个自己经历过类似验屍过程的手稍停,陶知行蹙起眉。她见过他深夜入惠堂,眼下再细读多年前他办过的案子……   此人分明精於检验之道;不,不只精,他还自成一格。果真如此,不远从福平去到日江求助於大哥,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能容忍她在堂上提出的无理要求,陶知行原以为他不同于其他官僚,今日见其带人上青楼议事,又觉得并无不同;此刻,手里握有他藏於满坑满谷棋谱中,任其蒙尘的案帐……   侧侧头,陶知行有些迷糊了。   蓦地,她想起了初见那日,口里咬着肉包时望着的那张清俊脸庞,不避开、不皱眉,就这麽与她对视着,良久良久。   算了,她何必去猜测?   多想无益。陶知行看向置於一旁的纸条,既然大人叫她把这些东西「带走」,那麽,在他讨回去之前,不好好将之利用一番未免太浪费了。   这麽想着,她重新将笔沾了墨,继续书写。   日头好剌眼。   十天没出衙门,也没出房门,饭也没好好吃,就为了把大人的案帐从头到尾看一遍。陶知行两颊微瘦,两眼因许久不见的光线而眯细。   离开日江时,她答应过大哥一月一信,交代清楚在福平的生活,免去不必要的担心。不必要的担心……说穿了,大哥是怕她闯祸吧。   其实……真的没什麽好担心的。她日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虽然大人给过她一个能随意进出府里的权杖,但,除了到信局给大哥寄信,她想不到还能去哪。   陶知行身在福平最热闹的东大街上,向前看,大约十步的距离可以走完;向後看,不出二十步便能循着原路回去。日江的红虎街应当有两条东大街宽,三条东大街长吧?   双眼扫过两旁店铺摆出的小玩意儿,她转回身,继续向前行。   才走了几步,忽地,她停下。随风飘入鼻间的是一股香味,引她走向了一个蹲在路边卖香囊的老伯。   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席上有大红喜气的良绸,映着红,小巧手绣玉器图案的香囊整齐摆放;老家也是从事香行生意,因此到了异地多少会留心着。陶知行细细端详,心想大哥准备在明年冬至推出新的香囊,为着绣图之事烦恼许久;她自小并未学女红,也没什麽生意头脑,可若能将所见告诉大哥,或许有些帮助。   这麽想着,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表情未有变化,心下却是有些失望。她闻出这些香并非上等,用量过少,质亦不纯,不出三日,味儿便会散尽了,将如此劣品之事告诉大哥,可有用?   「这位小哥,拿上来瞧瞧吧。」卖香囊的老伯见眼前的少年看了许久,应不是走马看花,赶紧热情地抓了两个香囊塞进他手中。   陶知行口微张,不及拒绝。   「这香囊可是我亲身挑选上等山柰、雄黄、樟脑、丁香制成,您闻闻,是不是很香哪。」老伯嘻嘻笑道。   「入夏了还配解春困吗?」刚才并不是闻不出,只是香味杂又淡,让她怀疑了一下。陶知行脱口问着,见老伯笑容微敛,她咳了声,想着该说些什麽,再将这不合时宜的香囊放回去。   「咦!小哥腰间这权杖……」老伯早已开口转了话题,在瞄见那权杖的同时语气转为讨好,又多塞了三个香囊给他。「您是县衙的哪位爷吗,怎麽没见过哪?啊呦,老儿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衙门小,尤其捕头爷儿是福平出身,自小看到大的,便以为衙门中的爷儿们都见过了哪,真是失敬失敬、失敬失敬……」   陶知行看着手里快满出来的香囊,有些为难。   「若您中意,这些个小玩意儿您就带回去吧,」老伯献殷勤道:「从前捕头爷儿们都中意的。」   眼前老伯搓着手,咧嘴笑开。回应着那笑,思忖一阵,陶知行说道:「我是衙门仵作阿九。」   老伯前一刻还笑脸盈盈,此刻笑容还在,只是僵了几分。眼前少年这麽一说,的确令他想起了年初的杀人案子,正正衙门里多聘了个仵作,转转眼,他道:「这……您手上的几个香囊,这……这……」後头的话似乎怎麽也说不下去了。   这什麽?   本以为她是捕快,所以双手奉送;知道她是个仵作,所以万万不可能相送?贫贱者恒贫贱,怎麽会没有其道理?   老伯有此反应也不能说是在意料之外的,陶知行耸耸肩,将香囊全都收进了怀里,再从袖里掏出些银钱,弯身放在了喜气的红布上。   沾上了秽气便难卖,这点道理她是明白的。错在她吧,竟无端兴起了念头,想试试此人会做何反应……都是最近有了太多不良影响,她才会想试试,是不是还有别人也如大人一般,不避开也不皱眉。   一个人不同,不代表整个世界都改变。   呵呵,是她想多了。   陶知行捧着胀鼓鼓、满是香囊的前襟,头也不回地离开。   高大魁梧的身影走过长长的回廊,在廊道上转弯,穿过庭院,停在大人书房前。停顿了一会,贾立才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门,屋内景象还是一般淩乱。贾立向斜倚在椅子上的大人见礼,瞥见他手中一本书,应是无趣得打紧的棋谱,他道:「大人,今儿是日阳姑娘生辰,她差丫鬟来问,您是否要过去一趟?」他没见过日阳,自是不会明白旁人所赞的娇柔动人;不过大人往年皆是三天前便差人备礼,日阳姑娘生辰当日会一同午膳,至隔日方归。   贾立望了望被棋谱书册遮了大半的窗外,都快日落西山了,大人还在书房看书……莫不是上回见面,两人一言不和,拌嘴了?   江兰舟缓缓将手中书由眼前移开,从案上随手抓了枝笔夹入,放到一旁。「今儿不去了,遣那丫鬟回去吧。」   贾立微讶。「这麽着,日阳姑娘不会生气吗?」   江兰舟起身,伸了个懒腰方回道:「上回和她提过的,她不会在意。人不到,可礼会到,日前我请漱石轩的老板替我雕了把玉簪,相约今日交货。」   「那属下这就去取。」贾立说着。   「不必。」江兰舟摇摇手,向外走去。「我得亲自去瞧瞧雕工如何。若是太差,可要被日阳笑话了。」   「那属下陪大人一同前去。」贾立跟在大人身後。   「也不必。我看过若没什麽不妥,差夥计送去便成,不会耽搁太久。」江兰舟出了书房,回头见贾立停在门边,笑道:「这几日看书看入迷了……贾立,你若空闲,不如一同?」   大人说这话肯定是故意的,贾立撇撇嘴,踏出了书房,将门关上。早与衙门弟兄约了要斗蟋蟀,他才不想看那些满是白点黑点的无字天书,晚些若被大人抓住下棋,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属下遣了日阳姑娘的丫鬟便是。」   噙着揶揄的笑,江兰舟了然於心,也不拆穿,只应了声便离去,出府往漱石轩去了。   贾立以为他看的是棋谱,其实不然。前阵子他将过往的案帐交给了闲来无事、日日发楞的陶知行,接着每隔几日,书房案上总会出现一本新的书册,就每个案子的验屍细节或补充,或提问,或提出不同的检验手法。   通常这些手法更准确、更迅速。   收了提问,他会回函;来来回回一月有余,他总想着若能在深夜将陶知行唤来,秉烛长谈一番,岂不痛快?   身为县令,欲与仵作讨论案情其实无需如此故作玄虚;只是这些为陈年旧案,又是在大理寺时的案子,近来府里有临县几位大人进出,若是太过张扬,怕会被误解成想翻旧案。再者,以往在京中与老友知方交好,给他惹来不少麻烦,同僚间免不了议论目光,於是学会低调行事。   在大理寺为官,办的多是大案;只是坐得越高,越少人敢说真话,时日久了,他常疑惑是否检验得当。   将陶知行远从日江召来,为的不是办难得一见的杀人案,而是在福平闲下的日子,盼能有人检视过去所办之案,指出对错。事到如今,就算审视过往已於事无补,他只是认为如果有错得离谱之处,不能装作不知。   陶知行只能在他身边待两年,实在很短。   停步,江兰舟抬头看了眼漱石轩高挂的招牌,入内。   「唷,江大人。」老板一见来客,连忙换了夥计入内煮茶,自己连忙迎了上来。「只消您说一声,我便让人将玉簪子送到县衙给大人过目,您也就不用亲自跑来了。」   江兰舟在木窗旁的位子坐下,那时夥计端了茶上来,他啜了口,笑道:「我来你这走动走动,若又看中了哪块玉,岂不更好?」   老板呵呵笑应:「大人眼光好,乡村野店哪有几块玉入得了您的眼哪。」上回挑中的一块,已是店里最上乘的,再没有了。   谈话间,夥计捧来了长形锦盒,里头正是江大人订的翠玉簪子。   江兰舟将茶杯放下,执起了簪子。女儿家爱花爱蝶,他便让老板替雕了花与蝶;小巧花朵间,蝶儿翩翩飞舞,一只在前头,另一只藏在花丛间,栩栩如生得令人想拨开花儿寻蝶影。   福平从前产玉,自是出了许多雕玉工;县城没落後,一流的雕玉师傅早已离开。漱石轩算是间老铺,老板这年纪、这眼力,还能雕出如此精细生动的簪子,实属不易。   「如何?」老板问着。   「极好。」江兰舟将玉簪收回盒中,满意地点点头道:「替我送去给碧落阁的日阳姑娘吧。」语落,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两,放在了桌上。   「谢大人。」看这布袋的大小,江大人是给了多於当初说好的价钱。   老板心下感谢,挥退夥计,又替江大人添了茶。   「是了,怎麽不见大公子?」沉默持续了一会,他转开话题问着。几次来漱石轩,都是父子两人顾店,江兰舟向里探了探头,却没见到人影。   闻言,老板停顿片刻,才朝窗外指去。   江兰舟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注意到店铺外的一个空处架起了小摊位。   老板望着边擦汗边吆喝的儿子,感慨道:「漱石轩是间四代老店了,风光过,如今只是空有其表,或许传不到下一代了。」东大街上卖玉的小摊很多,多数以往也曾有过店铺,是他老顽固不愿离开福平,拖累了儿子。   有坚持是好的,太多的坚持却只会苦了自己。个中道理,他也明白些   许。江兰舟没有回话,望着窗外那该是玉铺大少爷的青年挥汗如雨,街边叫卖,却因玉质好雕工好,价钱压不下而频频受挫。   两人不语,望着同一幅景象良久。   青年还在吆喝,声音都有些沙了,还是不见有人停下;只是,来往的人们越无视他的叫唤,他就越大声,仿佛……仿佛在等谁来拯救,等谁来告诉他可以停下。   江兰舟垂了垂眼,蓦地起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一人缓步走来,停在了摊位前。   夕照由西而来,染上了那张本就偏深的蜜色脸庞。   江兰舟立在原处。   陶知行脸上从来没有太多表情,总是淡淡的,连笑容都吝啬,然而那双墨黑的眸子在某些时候会显得特别晶亮有神,一如此刻……   面对玉铺少爷殷勤的介绍,陶知行将双手背在了身後,偶尔点头,偶尔应话,多数时候只是盯着一物。江兰舟眯眼瞧去,是把玉梳。   这距离看不清那是把怎麽样的玉梳,江兰舟眉间微拧,想再看清楚些。   不一会,玉铺少爷也发觉了他的目不转睛,便将那玉梳拾起,向他递出。   陶知行稍稍退了一步,并未接过。他开口说了些话,点头致意後便离去了。   江兰舟目光随之放远,再回过头来时,玉铺少爷已收拾好了摊子,跨过门槛入店,扬声道:   「爹,方才有个小夥子,我看是极中意那把酒泉玉梳--」   「瞧不见江大人在此吗?」老板打断了他的话,斥道:「还不快见礼。」   玉铺少爷这才看到江大人,说道:「见过江大人。」   「免礼。」比起这些礼数,江兰舟反倒想看看方才让陶知行看入迷的玉梳,究竟是何模样。   见江大人看着自己手中由小摊收回来的大方盘,他抓抓头,尴尬笑着将方盘端到了窗边桌前,让他看个清楚。「这些虽不是劣品,质地却比不上店铺里的玉。以前祖父都收在作房里,是雕来练手艺的玉器。我是见来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倒是街边卖小玩意儿的摊子还能赚几个小钱,这才与爹商量……这些不合江大人身分的。」   文人雅士食之无味却弃之可惜的玉器,带到了街边,若价钱上能谈得来,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点点头,江兰舟问道:「方才那少年看中的是哪个?」   「喔,是这枚前朝酒泉产的玉雕成的玉梳。」温润的白,透出几处新萌的芽绿,甚是可爱。玉铺少爷应道:「其实质挺好,只是祖父在雕玉时,一旁绣花的祖母旧疾复发,倒了下来,祖父抛下手边器具去接,这才敲出了条裂痕。」   「我还当他瞧了半天是瞧什麽……」老板抚抚下巴。「这头还有几把完好的梳子,你没拿上来给他看看吗?」   「拿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哪。」他认为玉这玩意,瞧的就是种缘分,无关好坏,各有所好罢了。玉铺少爷又问:「爹,可还有娘的金丝绣?」   「金丝绣?」江兰舟与老板异口同声。   福平的习俗,提亲时定是用白布绣金纹包裹梳子或发簪等物象徵结发,其外再以红绳结妥。来到此地三年,对风俗民情只有粗浅了解,但也知道男方定会挑选无瑕之物,讨个好兆头。江兰舟拾起玉梳仔细看着,白玉的梳身雕兰花,错手敲出的裂痕在边上,折损了花瓣一角。   「你确定那小兄弟真是要以此物提亲?」老板摇摇头,翻了翻方盘中的另几把玉梳,捡了当中一把。「这把好多了,也是雕兰。若他再回来,让他带了这把吧,否则收了那梳的姑娘家岂不太可怜了。」   玉铺少爷嘿嘿两声。「他说今儿身上钱都花光了,只是瞧瞧,也没说是做何用途。但我想他是真中意的,那小兄弟看来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许是没几个钱,可又想给心上人添把玉梳,所以我这才想先把金丝绣准备妥,他肯定会回头来买的。」   老板看着编故事编得正在兴头上的儿子,也不好当头浇他冷水,点破那少年绝不会再回来,起身到柜中翻找金丝绣去了。   玉铺父子的对话持续着,江兰舟不发一语,握了许久,才将玉梳放回方盘中。      第六章   秋风起,扫去长廊上的落叶,带来些许凉意。   转眼已春去秋来呀……陶知行停下步伐。上回在这长廊窗边,以草在水面胡乱作画,还叹闲得发慌;她低头看了眼手中今晨才刚换上新书皮的案帐。就算日夜翻阅,一有疑问便要花工夫实验一番,然後录进案帐,再交给大人;一往一返,同一案件时常得花上十天半个月方能两方满意。   明永二年的案帐,她才看了一半。大人书房中还有好几箱哪,若想追溯更早以前的案子,这速度实在太慢……   两年,真短。   秋风又起,吹来细沙,陶知行不及闭眼,双眼倏然刺痛,她低鸣一声,弯身揉眼。   「哈哈哈哈!」正巧路过的魏鹰语见到那人影满怀忧伤地望远,却被风沙扎眼坏了情境,接着跳蚤一般绕着圈跳呀跳地,不由得大笑出声,从院中转往廊下步来。「别揉,伤眼。」这个仵作陶阿九真是太有趣,他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双眼、鼻子,对一个仵作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陶知行贴在两眼上的两手紧握成拳,硬生生放了下来。   初初觉得阿九孤僻难以亲近,原来只是寡言,性子倒也纯真可爱。魏鹰语好不容易敛了笑,放缓声音说着:「就这麽闭一会儿,沙子便会随泪水流出,不会刮伤眼。」   陶知行看不见,但从那低沉的声音她认得出来与自己说话的人是魏师爷。   说也奇怪。分明是大人将她带到福平,平日研读的也是大人的案帐,可她极少与大人照面;相反的,几乎每次出房走动,不是碰见贾立巡视府里,便是巧遇魏师爷散步……   她不想胡乱猜测,但仍抹不去贾立曾对她说过,魏师爷待在大人身边是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魏师爷也在监视自己吗?   陶知行当然明白大人与她私下书册往来有其缘故,许是要避谁的耳目,她,只要能继续钻研检验之道,不会在意是在台面上还是在台面下,然而不代表旁人不会有话说……   案帐呢?   刚才急着护眼,这才发觉案帐脱了手。陶知行心里有些慌乱,却不敢有大动作。   「应该可以了,你现在慢慢睁眼。」   魏师爷的声音传来,还是一样稳一样沉,没有异样。   「记着,要慢。」   陶知行依言缓缓睁眼,睁得很慢、很慢。   魏鹰语见状又想笑了,然而就在与那双梨花带雨的迷蒙黑瞳对上时,他猛然楞住。   双眼眨了又眨,眨了又眨,确认眼中无沙了,陶知行举袖抹抹泪,低头道了谢,顺便在地上找着案帐,应该就落在这附近了才是……   半晌,魏鹰语轻咳了声,原本背在身後的右手将书递向前,才开口问道:「可是在找此书?」   「……是。」陶知行点头。   「你每隔几日就到大人的书房走动,然後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可是向大人借了棋谱回去研究?」魏鹰语语气轻松,似是随口问问。大人允阿九进出书房,这事府里人都知道,不会加以阻拦。   顿了一会,陶知行回道:「不是,小的对下棋没兴趣。此书是大人从前在大理寺时审过的案子,小的借来一读。」   「原来如此。」他反应虽不是顶快,倒也算是个聪明人。魏鹰语自是翻过这书皮上还没填书名的案帐了,刚才不过试探一问,而他也是照实答来。   秘密会给人招祸,这是陶知行奉行的原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也明白,魏师爷将很多事看在眼里。   「阿九准备上大人那儿换书?」他又问。   「……是。」换书,也可以这麽说吧;只是换一换,最终还是会回到她这。陶知行打算在抄录完整案帐後,才会一并送还。   「嗯,那去吧。」   「是。」   吞了吞口水,陶知行两手紧握着书,从他身边经过而去。   她不敢回头,直觉背後魏师爷还盯着她;虽然没做过什麽亏心事,但在那淩厉的目光下还是有点心虚;直到来到大人书房前陶知行都不敢回头,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门。   门内,是令她顿然的景象。   棋盘、笔墨在地,散落一地的棋子、书堆中,男子枕手闭目。   陶知行停顿了良久、良久,方才被魏师爷吓出的一身冷汗已烟消云散。   她没见过如此的大人,似是累得睡着了,也像闲得睡着了……她该转身出去,免得惊动了他,可脚却不听话地已向他走去。   陶知行对眼前之人自是充满好奇的。   他小上大哥几岁,约莫是三哥的年纪,时常带笑,可说起话来却不留余地。审案重捡验、重理据,录案重细节,更会反复思量,与她所见过的官分明不同。然她也见过他与其他大人相处,说话应对十分老练,官场角力他也能大打太极,想必是能投其所好,也能同流合污。   总听人说他是三年前被贬至福平,是因何被贬?   ……她不该对一个活人起了好奇,不该对他身边的事物、对他的过去好奇;甚至在廊下撞见魏师爷那时,她还想着该如何应对,会不会泄露了不该泄露的,会不会一个错误的回答便累了他?   她对大人的理解,仅仅来自於案帐。   这麽……也够了,不是?要不,还能如何呢?   极轻的步伐来到棋盘边,陶知行蹲下身,将案帐置於堆迭的棋谱上。   起身前,还是忍不住瞄向了那熟睡之人。   一身靛青长衫,衬得那本就白净的肤色更加……死白。   陶知行咬咬唇,又靠近了些。   他呼吸极浅,胸前几乎没有起伏,应是浅眠之人。真的,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睡得如此安详……   如死屍。   看那白到些许泛青的两颊,许是因肌肤细薄所致;没什麽血色的薄唇下那整齐的贝齿她见过,咬得极深,性格应是有些压抑,且事事上心,怕是肝火易旺……鼻梁挺而高,应是有些傲气,不轻易向人低头,不轻易妥协;再瞧他眼下两抹黑,真是太惊人了,竟黑得如此饱满,这不该是一、两日能造成的。   啧。陶知行拧眉摇摇头,若是能切开一探究竟,首先该看看他的肝   想着,她觑向了他喉下交襟处,吞了吞口水,伸出左手抓住伸出的右手,咬牙别开面,怎知竟对上了一对打量的眸子。   江兰舟睡得浅,打从陶知行进来时已然转醒。他们书写案帐交谈了数月,总在对方不在时于书房留下书册便离去,今日他偷闲於此,两人才有机会见面。   望进那双瞠大的灵眸,眸色极清,却渐渐失了光采,明显流露可惜又失落。江兰舟蹙眉,难不成他真盼自己长睡不起?   失笑。江兰舟移了移手,想撑起身子,那时,陶知行已退开见礼。   「往後私下不用多礼。」江兰舟说着,起身後,来到门边,拉开了半掩的门,譲阳光透进。   陶知行应了声明白,见大人回身开始收拾地上杂乱的笔砚、棋具,也上前帮忙。   「三年来没这麽不得闲过,临县的几位大人没几日便捎帖子来,我应邀离府时常不在府里,」江兰舟搬起沉甸甸的棋盘,放回案上,才问道:   「总没机会问你,福平生活,还惯吗?」   「谢大人关心。小的不满十岁便跟着三哥赴泉州任仵作,几年间也去过了不少地方,最远到过岳州,因此离家生活很快就惯了。眼下手里有大人给的权杖,进出府里自由;与胡厨子聊得上几句话,得他特别关照,吃得也好,」两人虽少面对面交谈,但交换案帐一段时候,感觉彼此熟识,   也就多说了些。停了停,陶知行照实说着:「日夜能读大人的案帐,很是充实。」   江兰舟但笑不语。很多时候为了生存,人便转了心性;他遇过的仵作是不少的,多数巧言令色,就算没有恶意,也本能地讨好他人,以求站稳一席之地。老友知方虽不至刻意巴结,说话仍是圆润无角,前後顾得周到。   眼前陶知行的有话直说,坦荡得没有防备……是他的三哥将他护得太好,他无需与人打交道,所以想什麽便说什麽,抑或是本性如此?还是真的全副心力摆在死物,旁的事便由它去?   抿抿唇,江兰舟道:「本想你我一同讨论研究,耗上两年应当能将那几口箱子清空,怎知为了避人耳目,只能用如此缓慢的方式。」他真後悔立了两年之约,还信誓旦旦扬言期满绝不再烦陶家。   果然是为避人耳目……陶知行脱口问道:「是为了避何人耳目?」   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片刻,江兰舟笑回:「自是临县的几位大人。」陶知行这麽问,表示知道府里有人看着?其实这府内哪还有什麽秘密?谁盯着谁的一举一动、谁又能做出什麽反抗?能避的、能防的,只是对事情一知半解的外来之人。   贾立不可能没告诉过大人,魏师爷是来监视他的吧?陶知行沉吟着。   在她看来,贾立并非绝顶聪明,她总以为是大人先察觉了内奸,再嘱咐身边护卫小心以对。   「知行,」许多事,没必要知道太多。江兰舟棋碗收妥後转开话题问道:「你可有事忙着?」   府中的秘密她无需刻意去挖掘,大人说防的是临县几位大人,那便是吧,反正这些於她,毫无所谓。陶知行将疑问收回,应道:「没有。」   「那滴蜡杀人的案子我同意你的结论,这本案帐暂且留在我这,下回还你。」江兰舟翻起了陶知行带来的案帐,一来一回交换想法,翻得勤了,书皮内页皆有折损。摸着这新缝的厚布书衣,他眼底微软。「今日得空,不如一同来看开棺验屍的案子,你道如何?」   「乐意之至。」陶知行闻言,双眼缓缓睁大,用力地点头。看了看左右,替两人搬好椅子,又在案上铺好纸张,打算记下重点,回去再裁了装钉。   见他身手俐落地备好纸笔,像个孜孜不倦的学生,与早先见到的傻楞模样难以连在一起。江兰舟失笑,望着他专心磨墨的模样一会,才坐下问道:「开了棺,若是你,首先当看何处?」   「头。」陶知行随口回着。磨好墨,铺平了纸,又在几处折出痕,以免写得太随性,不好裁切。   「为何?」江兰舟挑眉问道。   眨眨眼,陶知行正要落笔的手略停。若不从头开始,当年大人又是从何验起?「此案争论在於死者是于死前落水,抑或死後落水,可此屍埋了许久,肺、腹中有水与否只怕已难辨。」   「案帐上记不详尽,但开棺时此屍只余白骨。」江兰舟回忆着。   似是考虑了一阵,陶知行才道:「大人录案一向录得详细,唯有此案……小的初见时还以为是漏页了。」   听着那话,江兰舟嘴角不禁扬了扬,解释着:「此案当年由我与另一位大人合办,屍帐正巧落在他手上,记法有些出入,,而我被指名负责问话,未曾参与验屍。若能藉与你的讨论,将屍帐补全,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陶知行恍然称了声明白,又道:「若余白骨,那也容易。细细检视颅骨,若无伤,小心拭净,置於乾净纱布之上,再烧热水,由脑门穴缓缓灌入,若有细沙由鼻孔流出,留於纱布上,必是死前入水挣扎吸入;若无,即是死後才被抛入水中。」   「脑门穴?」他一愣。   「是。」低头写着字句,又随手画了一个圆当作头颅,再抬头时大人还是一脸疑惑。陶知行索性站起,弯身越过隔在两人间的长案,伸长两手罩上他的头,按住了脑门穴。   江兰舟遽然楞住,两眼慢慢上移,由低处往上盯着那张蜜色脸蛋。   长发总是收在深色的头巾後,露出鹅蛋脸形……从此角度能见到那纤长眼睫如扇,那双眼眉明朗出色,透着正气「与那个性相符;鼻挺而灵敏,唇饱满滑润,是细腻长相,就是表情略僵,不露笑、不露一丝软弱……   发觉自己瞅着那一张一阖的唇瓣,江兰舟心下一抽,欲别开面,却被一双手使力扣住。   耳边陶知行还滔滔不绝地边按边说着头上几处穴位,何处通何处,丝毫不察他的分心。   ……陶知行恨不得他是死屍一条,任其摆弄,是吧?江兰舟顿时冒出这想法,也只有苦笑着让自己的头被人辩制。直到他脖子很酸很酸了,陶知行还不肯善罢甘休,顺道说起了口耳鼻是如何如何相连,他与他三哥又解过什麽什麽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   整个午後,他们弄清了其实当年负责此案的另一个大人只开了棺,却没验屍,多半是见了屍身惊恐,买通行人草率录了屍帐便作罢。江兰舟当年凭藉多方的旁敲侧击,甚至使计才让凶手说了实话,只是单凭问话推断,心中多少有点不踏实。   若能早些与陶知行有此谈话就好了。   他不爱瞻前顾後悔当初,可无法不这麽想。   眼前陶知行认真地书写他们推敲出的结论,犹豫着该不该将同样扰了他许久的上吊案子拿出来讨论一番,不经意望向敞开的门外,一片霞色,再过不久天便要黑了。   摸了摸又僵又酸的颈子,江兰舟终是将陶知行挥退。   陶知行离去後的书房,是一片沉静闷窒。   那记下关於开棺验屍的纸张,被一并带走,待装钉完成再送来给他过目。说那话时陶知行的双眼异常晶亮,令人怀疑他将彻夜缝书。   江兰舟不自觉地柔了眉间,单手拨着棋盘上的白子,也想起了陶知行长指按在头上的几个穴位时,不可思议地缓了长年隐隐作疼的脑袋;而耳边听着那详尽过头的讲解,他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不笑出声。   对於检验万分投入,除此之外的事皆兴趣缺缺,陶知行是乐天知命抑或逆来顺受?是专心,还是懒惰?   整个下午的应答讨论间,他提及大哥与三哥多次,可以想见手足情深;就因此,大哥、三哥一句话,陶知行便能真的收敛任性,乖乖顺着香行生意?如此深厚的羁绊,是否血脉亲人、手足间才有,又能否朝夕相处培养得来?   ……贪,这念头确实是贪。   正因不属於自己,正因无法拥有,所以贪。江兰舟自嘲着,拨空了棋盘上的白子,全都落於碗中,放眼望去只剩黑子点点。   老友肯应承两年,已是够好了;与其贪图将来,不如珍惜眼前吧……   这麽想,才不会执着过了头,届时做出什麽惊人之举,後果可不是他一人承担。   江兰舟呼了口气,将黑子也扫入碗中,再抬头时,门外一道人影叩门道:「大人,是鹰语。」   「进来。」江兰舟推开了棋盘,应道。   魏鹰语在身後关上门,觑着屋内一会,道:「阿九於此待了一整个下午?」   「你经过廊下几回,没见着他吗?」书房门没关,迂回的长廊可望进来,江兰舟注意到廊上来回走动的鹰语、贾立,他们没理由看不见谁在他书房内。感觉鹰语有话要说,於是他问道:「贾立呢?」   「捕头带了坛自家酿的好酒,贾立正与其他弟兄们喝得痛快呢。」魏鹰语一改斯文,嗤笑了声,语气有些轻蔑。   江兰舟看着他,不知那酒真是捕头家中所酿,还是鹰语送的?怎样都好,既然鹰语要与他单独说话,那他便乖乖地听着吧。   「大人,您还要坚持到何时?」不介意自己将贾立支开一事被看穿,魏鹰语开门见山说道:「握着那本载了寺台陈大人安在刑部和几个王爷府里的密探名册,对大人有什麽好处?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陈大人还是钱大人都派人盯着您,弄得里外不是人,这又是何苦?若是您肯将名册交给鹰语,鹰语即刻上呈钱大人,您就能回京述职了呀。」   那语气有些气急,也带着无奈,想必三年来鹰语从他这迟迟问不出什麽,钱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吧。江兰舟叹了口气,道:「谁说我想回京了?年初以来我与几位大人相处极好,也被州牧唤去了几回。鹰语,官衔从来不是我在意的,如今又多了消遣,我在福平没什麽不满。」   那话,让魏鹰语张了张口却反骏不了。几个偏乡县令怀抱升官梦而为小事争斗,莫说大人,就连自己有时都觉得有趣得紧。无论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大人这三年的确颇自得其乐。   觑了眼他恼怒却无从发泄的脸,江兰舟又懒懒地道:「再说,整个府里你还有哪儿没搜过,若真有什麽名册,你还需要在此跟我耗上三年之久吗?」   府中上下,大人房里、书房,甚至每本棋谱、压在箱中的案帐,为免遗漏,三年里魏鹰语翻找了不下五回,却是什麽也没发现。棋谱是真棋谱,案帐是真案帐,他连大人从京里运来的衣衫、文房四宝都一一查看过,仍一无所获。就因如此,才真令人恼,不是吗?他咬咬牙道:「您护着陈大人,陈大人可不会护您。三年对他来说想必是极限了。大人,钱大人很担心您的安危。」   一本名册,当真招惹是非。   要嘛交还陈大人,令其安心;要嘛交由钱大人,寻其庇护。死咬不放只会两方得罪。以两位大人的行事手段,难保不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道理江兰舟怎会不明白。「庙堂中的斗争,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一本名册放得下多少名字?不过冰山一角罢了。鹰语,三年前我确是想过要将名册交予钱大人,却牵连了一条无辜人命。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向钱大人交换仕途,你就这麽回给钱大人吧。」   就算是三年前,他也是打从心底不觉大人是为了仕途才将名册交出,就因此,他才甘愿跟在大人身边三年,也劝他三年……魏鹰语瞪着他,咬牙道:「冰山一角,那也是最重要的一角。区区一个寺台,竟利用职权安了奸细在多位王爷身边,这不是存心造反吗?」   闻言,明白鹰语是真动怒,江兰舟挑了挑眉,反问道:「造反?陈大人哪有那麽大的能耐?就算有,他也没那个心。你别要忘了陈家三代为官,侍奉超过五代君主,当今皇上一上龙椅便忙着卸权。你说你不懂陈大人因何不平吗?陈大人只不过志在纵横朝野,想巩固地位罢了。」他太明白陈大人心中忿怒,是人之常情,只是最後几年许多作为太令人看不过眼,所以三年前他才打算将名册交出,怎知却弄出一场风波。   大人是陈大人一手拉拔,可也曾背叛。魏鹰语听得出大人说出那话并不是偏袒陈大人,将其所为合理化;大人只是陈述事实。   然而名册一事牵连太广,无论是陈大人还是钱大人都绝不可能松手,拖得越久,绝非好事。魏鹰语道:「就算陈大人没有那般心思,耍了手段要胁王爷们却是事实。如此肮脏手段,怎能姑息?」   看着鹰语,江兰舟轻轻笑了。   什麽叫脏?   过去的一千个日子以来,他没有一日不去想那个深夜,一具屍体被找到,而他费尽了心思才得以一见。两方权力相斗,他却连一具屍都保不住……打着正义的旗号不小心害了人命,便能规避责任,这就不肮脏?   说穿了钱大人也是为了自身利益才为王爷们挺身,立场不同罢了,所作所为没有太大分别。   大人不语,魏鹰语也静了半晌,才沉声说道:「鹰语敬大人,所以出言相劝,大人若再执意……」他缓步走来,停在案前,伸手抚过那本今天阿九抱在怀里的案帐。   江兰舟黑眸微眯。   语尾拖了很久,他移动步伐,拉开了门。微凉的夜风透进时,魏鹰语抛下一语後转身离去。   「万一不慎伤及身边无辜,莫怪鹰语没事先提醒大人。」      第七章   月黑风高,夜凉如水。   一抹人影蹑手蹑脚地走过回廊,穿过庭院,越过凉亭,来到了位於角落的浅塘边。那影子一分为骨灰盒,是卸下了背上负着的重物。   那刻,黑云被吹散,月光洒下,照亮了一张脸蛋。   陶知行警觉地望望前後左右,赶紧隐到大石块的影子下,待云又遮了月,她才松口气,走到了观察许久的绝佳之地。   她看了很久了。   此处几乎能见到府中的每一角,却不会有人经过,连打理庭院的小仆都会偷懒绕开。很安全。   很适合埋骨。   嘿嘿嘿……她挖,她再挖。   憋到快疯了。离开日江前,她正研究一种溶屍药粉,泡过腑脏後埋入土,三日内便乾乾净净;她一心想试试埋骨,看是否一样能溶。   铲出了个坑,陶知行拿出浸过药的猪腿骨,埋起。   埋妥了再将刚才小心铲开的草皮放回,再开始挖第二个坑。   忽地一阵夜风吹来,她转转眼,小心地瞧瞧左右,不经意地往惠堂望去……   然後,她眯了眯眼。   唔,应该是太黑,眼花了吧。这种时候不会有人进惠堂的。   深吸了口气,陶知行继续低头挖坑。   第二个坑中埋进了猪背骨两截,照样填满,再铺上草皮。   挖第三个坑时,陶知行手臂开始酸了,她放下铲,也顺便活动活动颈子。才抬头,又见到幻影……   一团黑影由惠堂走出,朝大人书房而去。   幻影,绝对是幻影。陶知行深深吸口气,低头加速挖洞埋骨。   第三个坑埋进了猪髋骨,填满,铺草皮。   该收工了,不然一直看到幻影也不是个办法。陶知行草草收了工具,背上身,正想循原路回去,眼却不听使唤地瞄向了大人的书房。   正巧又见人影小心推门而出,接着……接着往……   陶知行皱了皱眉,提醒自己别去看不该看的事,省得惹祸上身。若是小偷偷东西,损点财物总比有人受伤来得好……虽是这麽想着,还是不禁看着那人影翻窗入了大人屋内。   不会有事吧?偷了东西,不会伤人吧?   意识过来时,陶知行在原地走过来又走过去,犹豫着该唤人来帮忙,还是该自己去捉贼……还未下定决心,就见窗门被推开,人影窜出後,跃过矮墙消失在夜色里。   陶知行楞住了,只因她看见了大人房中起了火光。   她心下一抽,卸下背上的器具,慌忙地绕过浅塘,跑了几步,又跳脚回头……分明记得这里有水桶的。遍寻不着,回头见窗上映的火光更亮了,陶知行顾不得许多,只有跳入浅塘中,泼水上身,沾湿衣裳。   往大人房里狂奔时她大喊道:「失火了--救人啊--救人啊--」   闭上眼,陶知行使力撞开门,投身入火窟。   ……咦!   ……咦咦!!   屋内……一片光亮。她与大人四目相对。   大人一身白衫,前襟微敞,佩带未系,肩上披着外衫,长发散在背後,随性中添了点慵懒。他正点着灯,手里还握着火石,似是被她的突然破门而入惊吓到,立在当场。   陶知行石化在原处,背後夜风拂来,寒意刺骨,她打了个冷颤。眼前大人眼眯细,还不及说些什麽,屋外传来骚动。   她回头看去,是魏师爷领在前,与几名小仆提着水快步走来。她又缩了缩肩,随即却是一暖。   江兰舟褪下外衣抛到陶知行头上,在鹰语入房时他立身向前,站到了前头。   「大人房里着火?」还有些喘,魏鹰语探头急问。   「没有。」江兰舟轻轻说着,眼神却是微厉,几次挡去鹰语眺望的目光。   「大人……」魏鹰语越过大人,见到一身黑衣、从头上披下墨绿长衫的可疑身影分明是阿九。他拢拢眉。「他……」   「吩咐让人备热水抬至阿九房里。」江兰舟再一次截断他视线,也打断了他的话。「都退下吧。」   「可……」   「有什麽事明晨再说。」   「……是。」挥去小仆,魏鹰语又看了大人一眼,才缓缓退出房中。   「门开着。」眼见鹰语将关了一半的门又推开,在廊下走远,江兰舟才回过身。   那背影转过,陶知行一震。她没见过大人如此阴森的眼神,相处数月,从来只见他笑意微微,眼下他……在发恼?   被他瞧着瞧着,不由得一阵心虚。可……这怎麽能怪她呢?要怪应该怪大人……夜里点灯,点油灯不就得了,点什麽烛火,且还是点那麽粗那麽大的烛火再上灯罩,弄得灯火通明是想做什麽?   「夜读。」陶知行的表情太好解读,江兰舟反问着:「半夜三更,你在梦游?」   那话中的嘲弄她岂会听不出。陶知行咬咬牙,果然拿不该拿、见不该见的总没好事,那麽多个玩掉小命的例子放在前头,她怎麽还会把自己弄进这死胡同?   「你还没回答我,深夜穿这一身,是想去哪?」江兰舟绕过陶知行,从一旁架上拿了件长衫,披上那紧缩的肩头,顺手又抽了发带替自己系发。   「埋骨。」眼神飘了飘,陶知行照实答着,语气自是有些不甘愿。   「埋骨?」江兰舟挑眉,随即懂了又是某个实验,闭眼摇了摇头。   「那冲进我房里做什麽?」若在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陶知行又怎麽会蠢到自暴行踪?摸了摸炭盆中尚暧的茶壶,倒了杯茶给他暖手,转身也为自己添了些。   陶知行接过言谢,才道:「小的……小的见到有小偷进了大人房里,然後见到房中有火光,以为是着火了……」听着自己的话,再瞧瞧自己一身狼狈,她越说越小声。   江兰舟闻言停顿了一阵,才缓缓侧过头来。陶知行是见到有人摸黑进了他房里,担心他安危才破门而入?   「……是小的冲动行事,唐突了大人。」陶知行有些委屈,但仍弯身,长揖到地。「小的给大人赔不是。」头一低,盖在头上的长衫落地。   江兰舟背着身添茶,未回头,思索一阵,放缓声音说道:「知行,如你已知的,这府里有人盯着,细节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今夜之事,莫要与旁人提起。你若有何实验要做,我明日便吩咐下去,不会有人阻拦,往後深夜莫要再出房走动,明白吗?」   「明白……」大人的声音和缓许多,陶知行乖巧地点头,可他仍背对着自己,是还未消气吗?   须臾,江兰舟心下叹了口气,温声道:「夜了,你回房吧。夜里凉,定要热水沐浴,浸身过喉去寒气,长发定要拭干方能睡。」   「……」   「明白了就退下吧。」   应了声是,陶知行拖着湿透的步伐往门外走。一直到关上门前,都没见他回头看她一眼。   微风轻拂,白云轻飘,陶知行轻轻叹气。   她的埋骨实验已经完成,那药粉果真可以化骨为泥,是个不错的发现。可……   唉……   过去有这种发现,心情应该无比雀跃、无比春天、无比开花,如今……如今她只想着,半个月了,送去的案帐迟迟未回,见到大人在府里走动,却始终在远处说不上话。   ……这府里有人盯着,细节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   是。道理陶知行明白,明白得比谁都透彻。   但明白归明白。知道有人监视大人,半夜又有黑衣人闯入他房中……   若那夜是真的着火呢?若是真有人要对大人不利呢?这些猜测与不安并不是轻易可以消除。   ……不安?   陶知行儍了儍。   她没做过亏心事,俯仰无愧,所以没有经历过如此不上不下的心情;她敬重的大哥、碎嘴但总护她让她的三哥,都独当一面,少教人操心,於是她更没有经历过担心一个人是如何的忐忑。   如果大人与一般县令无异,如果没有交换了不下百回的案帐屍帐,如果没有那个午後书房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棺验屍,如果……如果没有发现这世上竟有一人能平心静气地看待她不可自拔的坚持,这忐忑不安是否就不会存在?   唉……   陶知行两眼无神,枕在了靠在回廊花窗的手臂上,手中的石子随手一抛,穿过窗,落到石盆中,溅起水花。   石子沉了下去,水面掀起一阵汹涌又平复,有如那日的小草划过水无痕。然而,石子确确实实是留在了盆底。   她楞楞地,发起呆。   陶知行自然不会注意到,远处,一抹人影在庭院矮墙下的阴影处立了许久。   江兰舟不是没有察觉数日来,陶知行忽而欢喜忽而惆然,始于他闯入房中那夜。   他自是不会因为衣冠不整的模样被瞧见而生气,他一向随性得很;他也并非刻意疏远,但这阵子临县的李、吴两位大人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拿了年轻时审过的旧案说要与他讨教……同样是议论过往案件,差别甚大。他近来睡得不错,可以归功两位同僚。   那头,两眼眯起就要睡着的人儿摊软斜倚着窗,微风带起从头巾下散出的几绺细软发丝,露出了颈部的一片肌肤;同刻,江兰舟已别过脸,看向另一头时,见到朝自己着急走来的鹰语。   魏鹰语神色不定,来到他面前停顿一阵,才脸色沉重、压低声音说了些话。   语未竟,江兰舟遽然变了脸色,旋身迈开大步。   一片火红。   色略沉的血泊四处流散,上有大红纱与缎交织的牡丹华服,染血的纤指,染血的乌丝……点滴染血的雪颊,是唯一未被那火红吞随之处。   没人知道事情是怎麽发生的。   碧落阁夜里喧嚣,各人忙着各自的热闹,昨夜又是一年一度的点花日,宾客满楼,往往上半夜在一姑娘房中飮酒作乐至夜深,下半夜又与另个姑娘一同吟诗听曲到天明   过午,丫鬟端了白粥与醒酒茶入房,惊见此景差点吓晕了过去。   碧落阁的日阳死了,众人议论纷纷。   烟花之地该是让人寻欢作乐之用,如今厅中魏鹰语指挥着,俨如审案公堂。许多姑娘不禁吵,起身出房才知出了人命,也有许多客人衣衫不整便被唤去录口供。另一方面,贾立领数名衙役在城中寻找可疑之人,谨慎起见,也细细盘查进出城门商队;才从年初命案中恢复平静的福平,又弥漫起一股人心惶惶。   然而,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始终在这碧落阁最华丽的房中--红,一片的火红。   江兰舟立在房门边,单手在身後藏於袖下,紧握成拳,黑眸盯着流窜至边缘已然乾涸的血迹,仍没有踏入。   「江大人,自家的姑娘都问过了。」作主报官的自是甘锡母,此刻踉在大人身後,满脑子想的不是哪个姑娘死了,而是该如何大事化小。   江大人与日阳私交甚笃,此事众所周知,但少人知道日阳三年前投身碧落阁时,确实提过会从京中来此是因江大人。江大人乃福平县令,年初一案已展示出其刨根究柢的性子,甘鸨母虽不想把事闹大,甚至因害怕从此没生意上门而有过私了的念头,只是衡量过後仍差人向魏师爷送了信。   「说。」隔了一会,江兰舟才冷声令道。,   以往见江大人总满脸笑意,如今在日阳房门口站了许久,不发一语。   方才他交代魏师爷及贾护卫办妥几样事时,语气平稳,没什麽太大的异样,脸色却是极沉,没来由地令人心生畏惧。甘鸨母偷偷觑着江大人的侧脸,怯懦地点点头,回道:「点花日咱阁里都会开坛私酿的酒,首杯倒入陶碗中,由主客先飮一口,再将酒杯传出去。日阳接了酒杯沾了口便宣布今年好酒已开,依例大夥各自斟酒喝了开……就是那时起,没人再见过日阳……」   「嗯。」他轻轻应了声,便没再说话。   江大人不喜太热闹嘈杂的场面,因此过往的点花日自是不曾参与。甘鸨母不知这麽说他信了几分,以昨夜的盛况,只怕不会有人记得日阳究竟跟谁一同,去了哪儿,又做了些什麽。   甘鸨母的话听在江兰舟耳里是有些敷衍的。阁里的姑娘,尤其日阳是红牌,能在点花日与她共飮、入她房中的又有几人?鹰语正在一一问话,迟早会查出来,甘鸨母只是不想得罪恩客罢了,所以宁可是衙门问出也不主动去提。   他该再细问,他该再逼进,可……眼底一片红,喉间像是梗住了什麽,他连日阳的名都说不出口。   沉默持续着,没人再开口,只有风从窗外拂进,扫了灯罩上的纸剪山水,落在那片血红上。   眨眼,糊成一片泥。   江兰舟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回到三年前大理寺最偏的惠堂。该是进出自如的权杖却只能让他留在紧闭的大门外,於是费尽心思,多方斡旋甚至买通,才在一个深夜,看守衙役交班空隔了一刻渡他入内。   亲眼所见,方信了他不杀伯仁,伯仁仍旧为他死了。   他断狱无数,见过的屍体无数,却是第一回觉得--脏。   人可以为了自身利益去争个你死我活亦无怨无悔,然而事实不是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死的从来都是旁人。   人死了,当入土为安;可屍体会说话,其上的伤会说话,断不能落到对手那儿,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方绝不肯放手,一方绝不肯收手,所以,最肮脏手段也用上了。   大理寺被封起的惠堂里,一具枉死之屍只能置於此,不见天日、不容人收屍、不容人看最後一眼。冰冷潮湿的石板上,蛆虫啃咬至最後,怕只剩碎裂不成形的白骨。   原以为除去一身精绣的官袍,是种赎罪,如今看来,三年不是沉潜思过,只是单纯逃避……   他本就是是非之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江兰舟睁开眼。   血泊中的身躯已被捞起,回到了福平惠堂中,放到了新架起的木架上。四周窗子敞着,暖阳透进,他方能看清,一滴一滴,滴在石板地上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水。   颈间穿喉的伤、被削去的左手小指……纵然还未逮到凶手,但与三年前的手法一致,他已心中有数。   ……陈大人不安心的是名册流落在外,还是名册在他手里?三年不动他分毫就为确认名册下落,如今出手,是警告?陈大人防的究竟是曾经最信任的门生,还是心中也逐渐明了一个门生叛离,正正代表了自身利慾薰心得太过,终究会引来更多的背叛?   ……他无意去评判他人野心,只因自私人人都有的。   日阳也不例外。   可她只是盼着与相爱之人双宿双飞,如此美事,又怎麽会变成一种奢求?说好为主子办完一件事便来接了她的那人,从此乡村野外,平淡一生的约定,又为何一去无返,非得让她盼到来生?   太多端测,太多疑问,太多悔恨,江兰舟瞅着眼前屍身,除了一股痛意,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惠堂里,大人一身淡色长衫被窗外暖阳染得暖烘烘,侧脸与眉间却是一片冰霜冷然。   陶知行立於门外,远远眺望。   屍架上的人儿名唤日阳,听小仆们的议论,是大人在碧落阁中的红粉知己,昨夜惨遭毒手。   有多惨?陶知行没到过案发之地,也还未验过屍首,因而无从得知,只能从众人交谈时的惊恐表情猜着。   此时贾立在外还未归来,魏师爷方才匆促提了提情况,又被唤去忙其它事,衙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城中也闹得沸沸扬扬……   唯一静默之处,竟是在惠堂里。   大人回府後吩咐了事项,接着来到日阳姑娘身边陪着;一动不动,仅仅陪着。   明日才开堂审案,陶知行却仍不禁来到惠堂……然而见到了眼前景象,心中复杂。   难以言喻的复杂。   以她对大人的粗浅理解,回府後立刻验屍升堂方合理,但他沉默不说话,摒退了左右……是求片刻独处吧?   没有激动咆哮,没有慌乱,亦没有眼泪,他的情绪收在风平浪静的表情下;就连眼见心爱之人遇害,也能冷静相对吗?   她想问,但该怎麽问,又是否真该问出口?   相处惯了的是死屍,所以她也只习惯由细处独自寻找答案;什麽当问,什麽不当问,什麽时候能问,什麽时候不能问,成了难题。   映在眼底的是大人苍白的侧脸,陶知行只能在远处,将所有问题埋回心底。      第八章   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众人已聚于惠堂中。   魏鹰语一夜未阖眼,是为整理画押过的供词;贾立整晚没睡,是因自请城门把关。   看着那两人昏昏欲睡的模样,陶知行想起自己亦是首次失眠。大人望着日阳姑娘的侧脸在脑中挥之不去;而第一次,她盼人能死而复生,如此一来……   思及此,她侧侧头。盼日阳姑娘未死,能与她相识?便能明白做为大人的红粉知己的,是个怎麽样的人?这念头起因为何,陶知行低头看向手里的验屍器具,一时有些疑惑。   堂上江兰舟正座,黑眸扫过众人,最终仍是停在日阳身上。他本就睡得少,纵使整夜在惠堂中守夜,脸色苍白了些,粗经过一夜思量,心情平复些许;只是也不禁想着,自己能为日阳做到何种程度?   能为她缉凶?能为她申冤?层层关卡,官官相护,若他死咬不放,势必要与陈大人正面冲突,最终,他能握有几分胜算?   视线游移,不意停在了陶知行轻拧的眉,江兰舟闭了闭眼,令道:   「开始吧。」   冷静想来,昨日抬了屍体回来就该相验,以免夜长梦多。是他心思太过紊乱,才没想到这一层。   而依照律例,验女屍当摒退所有人,由坐婆相验後再行报备,等同完全凭据坐婆一句话,便能左右案情;唯一例外,便是主审官认定死因无疑,即可撤去衙役,单验一处致命伤口,无需检验全屍,也算给死者留下清白。   江兰舟不想将日阳交给旁人,他只信陶知行。   因此,就算有一刻怀疑日阳身上有它伤,就算他一向坚信谨慎为上,也不愿陶知行以外的仵作相验。   堂中,陶知行与他对望了一阵,才行至屍体前,摊开了器具。   屍身沾粘乾涸的血渍,她用上了六、七桶清水冲洗,洗出一张娇媚雪白的脸庞,若然带笑,想必是极为妩媚勾人的。陶知行顺开了粘在她脸颈肩的发,轻轻拉开红衣前襟,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喉间布满尖物穿透的伤,起码有一处穿透,两处刺得极深,想必死前遭受极大的痛楚,拖了许久才断气……陶知行没有回头,但猜想堂上大人看着,心中肯定不好受。   深吸了口气,她度量起伤口宽深,初步判断为圆锥长形尖物,笔杆的粗细,近距来回刺入;或因死者挣扎,或因刺中颈骨而不停抽出再刺,才会将她伤得血肉模糊。陶知行细细看过伤口,分明以往验过比这更惨不忍睹的伤,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到胸中窒闷。   验过了颈部的致命伤,她净手,终是回过身。   陶知行抬头才发觉,大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太多变化,不知是怕人看穿他的脆弱,还是他办案一向如此冷静视物?还是活人就是如此,真正的心思永远只能收起?   身边贾立端来纸笔,陶知行将思绪压下,随之来到矮桌前,准备录屍帐。才提笔,惠堂外喧哗声忽起,众人朝外看去。   「江大人别来无恙。」,   领在前入内的是齐玉县的黄大人。这些日子跟吴、李两位大人走得较近,一阵子不见,黄大人似乎又福态不少。此刻他抖着肥肉跨过了门槛,手中握有一封书信。   江兰舟眉间微凝,起身道:「有失远迎了,黄大人。只是江某有案缠身,不便招呼,不如让魏师爷花厅奉茶稍候,晚些江某再向黄大人陪礼。」   「不必。」黄大人扫了眼简陋的惠堂上下,看见屍身时眼露嫌恶,随即转开头,道:「今日本官前来是带了州牧大人之令,需得将此屍带回。」   江兰舟看着他。   黄大人见他沉默,脸上横肉一歪,似笑非笑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江大人。敝县这些年来表面平和,实则这两年接连发生几个有所关连的案件,贼人在逃,弄得齐玉十分不安宁。」   若是如吴、李两位大人一般欲与他讨论案情,断不会这麽巧合,选在此时来访。江兰舟看向他手中的信,问着:「贵县发生的是什麽样的案件?」   「此刻还不宜多说。本官亦是怀疑此屍是遭敝县追了多时的贼人所害,因此想请江大人将之交与本官带回,助本官破案。」顺着江大人的视线,他也看向自己手中;江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幸而他也是有备而来。黄大人肥唇勾起,抽出了信,道:「其实本官带来了州牧大人的信,信中言明虽然此命案在贵县发生,但牵连齐玉县久悬未破之案甚多,当由本官主审……」   话说到此,原本在惠堂外候着的衙役数名抬了木板入内。江兰舟眯细眼,是因见到在黄大人身後看不见之处,陶知行抽了净布沾上酒醋,蘸上了日阳肩上与胸口,又迅速拉好前襟复原。   齐玉县的衙役抬了屍体随手丢到了木板上,立起身就要抬出去。   魏鹰语见状,忍不住唤了大人,却遭他一记眼神制止。於是,日阳的屍体就这麽被人劫去。   江大人没有太多反抗,反倒在他意料之外。黄大人语带同情地说着:   「其实江大人有多麽重视日阳姑娘,本官自是明白的。这麽吧,本官先行回府准备升堂事宜,江大人收拾收拾便到我齐玉走一趟。本官还有多处得向您讨教,此案就由你我共审吧。」   江兰舟迎上他自信满满的注视,片刻,道:「那就有劳黄大人抬屍回去了。昨日折腾,江某带上几人,明日再起程吧。」   黄大人离去了,惠堂里血味尚浓。   昨日才发生的命案,今日黄大人已手持州牧的书信劫去了屍体,很明显是有人通风报信;且此人多半是县衙中人,熟知案发,并掌握大人准备何时验屍、何时升堂。   若早些时刻,大人尚处於难以冷静的状态,未必会这麽容易放手;惠堂守了整夜,加上验完屍,大人正思路清晰,不会冲动行事。选在这时来夺屍,确实容易许多……   目的是什麽呢?   陶知行偷偷觑向魏师爷。无论图的是什麽,他们当中若有人搞鬼,她很难不怀疑他。   魏鹰语看着大人,眼中压抑着情绪。   还望着惠堂敞开的门,门外是晴空万里;眼里映着万里无云,心却明朗不起来。江兰舟心知再不想面对的事,到头来还是要面对;他越想置身事外,就越深陷其中,拖累的,还是身边的人。   「你这麽做,必是透彻想过了。既是如此,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   很轻很轻的语调,江兰舟说完了话,才缓缓回身,望向同样望着自己的贾立。   闻言,陶知行瞬间瞠大眼,瞪向贾立。   贾立没有半分心虚,沉痛道:「那夜我闯入大人房中,就是想给大人最後一次机会……三年来,我找遍了每一处,却还是不见名册。大人,您可知,陈大人一声令下便能收了您的命,而我苦苦相护,盼的就是您一朝醒悟。」偏偏大人执迷不悟,而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去挡住陈大人的千般算计?   陶知行又是一愣。贾立说的是埋骨那夜?难怪大人一点也不惊慌,被吵醒後还能悠闲点灯读书,原来闯进房里的不是小偷,而是自家护卫……   ……所以,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两人,竟都是监视他的人?而他也真能与之共处,三年相安无事?   「你以为杀了日阳,大人就会乖乖就范?贾护卫心思,真让人摸不透。」发话的是魏鹰语。贾立为陈大人效命,而他是钱大人的人,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至少他曾敬重过贾立是条汉子;如今只觉他与陈大人底下的杀手、密探无异,只懂从命,黑白不分。   「魏师爷抬举了。」他又何尝想走到这一步,要怪,就怪大人不交出名册。面对那嘲讽,贾立冷哼回道:「日阳并非我所杀。」   也是。他又何需脏了自己的手?这种肮脏事,自有他人去做。魏鹰语睨他的眼已透出鄙夷。   「大人,贾立能为您争取的,只剩最後这一件事。」贾立已不再理会魏鹰语,忍了他三年,如今摊牌,根本无需将此人放在眼中。他来到大人面前,一字字说道:「若您现在交出名册,贾立即刻快马回京为您求情。如此一来,日阳姑娘的屍身便能交还给您,您也能回京了。大人,陈大人到现在还未放弃,只要您归还名册,回到他身边,一切就如从前不变。」   现在回想,还如昨日的事。贾立刚到江府时,小他一岁,少了点耐性,坐不住,无法陪他读书,劈柴挑水倒是在行;他没有其他兄弟,所以虽以主仆相称,心中早将他视为亲人。江兰舟羡慕过陶家手足羁绊,或多或少,是因心中总想着若有一日能与贾立恢复最初的兄弟之情,未尝不是好事。   望着他被蒙蔽的双眼,江兰舟不得不服输;心灵相通与否,与共度多少光阴、共同见过多少风景无关。很多时候他不愿承认,但与一同长大的贾立相比,钱大人派来监视自己的鹰语还比较对得上话。   分明想走不同路的两人,何苦彼此拉扯,就此断了吧。   江兰舟最後再看他一眼,说道:「三年前你暗中通报,今日又是暗中通报,也亏你不觉辛苦。往後不必暗中来去,过午後你回京回了陈大人,就说江某想法三年没变,他可以想想是该将所有在外的密探都灭了口,还是将我灭了口。」   贾立瞪着他,魏鹰语与陶知行也瞪着他。   许久不闻他回话,江兰舟双眼不离,冷声道:「若他派你来杀我,我保证不躲不闪。」   事情发生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日阳姑娘死了,他们在惠堂中验屍,接着贾立是内奸一事浮上台面,还不及反应,大人已叫上魏师爷与她上路,到齐玉县会审。陶知行十分混乱,但她只能默默跟在大人身後。   大人会带她一同到齐玉县,是因她是个仵作,而且他信任她,陶知行感觉得出来。面对红粉知己的逝去与护卫的背叛,她没有一处帮得上忙,所以她必须默默跟着,做该做的……说到底,这不就是仵作一贯的功用吗?   一开始她根本就不应该对一个活人起好奇心,回头再怨又有何用。   陶知行大步大步地走着,前头两人真的走得太快了,腿又长,她跟得辛苦。   江兰舟在前,右方是鹰语,左方应该跟上的陶知行落在了後头,他察觉到回头找人时,只见山腰上一个人影满头大汗,紧咬牙关,努力缩短距离。「在凉亭歇会吧。」他对鹰语说道,接着迳自入了路边凉亭坐下。   他们三人一早离了福平,眼下天色尚早,就是天边吹来了几片乌云,就怕晚些要落雨了。待陶知行来到凉亭时,魏师爷正对大人说道:   「大人为何要对贾立那麽说呢?」   「怎麽说?」他们正在深山之中,亭外一片秋意,分明颜色相仿,但少了血味,仿佛真能冲淡印在了眼底的血泊。江兰舟示意陶知行入内,替他倒了杯水。   魏鹰语摇摇头,不觉大人记性有差到昨儿说的话今日已忘。「说您要将名册交与钱大人。」   「我什麽时候说过要将名册交给钱大人?」他挑眉反问。   「……大人不是说您的想法三年没变?」一楞,魏鹰语问着。   「不想同流合污的想法三年没变。」江兰舟苦笑道:「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有名册。名册在三年前就丢失了,我派出去的人被杀,依他的个性,不是在出事前把名册烧了,要不就是把名册吃了。」   ……大人还有心情说笑?陶知行啜了口水,悄悄望着他扬得有些勉强的嘴角。「大人这麽说,魏师爷哪里肯信?」连她都开始觉得,若大人把名册拿出来,随便交给谁,或许事情都会简单点。   话一出口,江兰舟与魏鹰语不约而同地睨向他。   沉默半晌,江兰舟瞅向一棵小树上的红叶,淡道:「鹰语,你信与不信,并非我能控制。可一本连存在与否都不知道的名册,连连害了几条人命,你可以数数。」   那话并不是对她说的,却字字敲进陶知行心中。   她对检验投入,但她并不是期待着有验不完的屍;因为了解一个人的死,往往伴随着有人心碎,有人生不如死。然她消极地想着自己无力阻止悲剧,所以只管验屍就好,不再去深思其它。   陶知行没有去想过,冷漠看待事情的态度,又何尝不是助长了悲剧的发生?如同那晚她分明见到府中有小偷闯入,却装作没看见。她只顾自己;她验屍是为自己,她找寻证据是为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自己。   ……可能,大哥会让她离开日江,跟在大人身边,并不单单是想还人情,也不单单是想将她这麻烦鬼支开;在大哥心里,想必认为若她能成为大人的助力,就算只是一点点也好,或许有机会让她的自私自利,对这世上的某一人、某一事有些助益。   大人他……正因了解一本名册牵连太广,所以无法冷漠,无法草率交出。   那麽或许,大人是认真的。当他说若贾立回头杀他,他当不躲闪,是认真的……可能就算不是贾立杀他,他也不会逃开,因为他死了,名册的存在就永远消失了   「知行。」   头上传来大人的叫唤,陶知行才惊觉自己一身冷汗。   鹰语走在前,江兰舟见陶知行没跟上,便唤了她,心想也许她是太累了,安抚道:「福平与齐玉虽离得近,也得走上两日。日落前我等得走到两县交界的驿店,否则露宿荒郊野外……不太方便。所以再撑着点吧。」   尚有些心神不宁,陶知行瞅着他的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起身跟上两人。   山路持续着,没走多久天渐灰,落起雨来。   三人撑伞而行,脚下踩着泥泞,举步维艰。陶知行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她扶着一旁树干直起身,再往前看时,雨势已大到看不见前方人影。   一急,她连忙拉了拉背上跌歪的包袱,赶紧往前,怎知才走一步,前方即传来魏师爷的大吼:   「大人!」   陶知行心下一惊,抛了伞奔去,斗大雨水溅入眼,她慌忙抹开,又跑几步,首先见到魏师爷跌坐在地,右臂带着伤,鲜血染上了月牙白的衫子。   大人呢?   她慌乱找着,才在不远处见到大人撑伞立着。他所看之处正是一名黑衣人,手中弯刀高举,直奔而来。陶知行倒抽了口气,只因见他是当真不闪不躲,面上表情亦是没惊没怕。   江兰舟定定看着那名杀手向自己冲来。敢挑衅两个朝中握有强大权势的人物,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会有这麽一天,一开始的打算是不要脸地求饶,只因他深信人活着才能成事;可当他看见那把刀挥砍而来,忽然不想躲了。   躲有何用?   他不识武,躲得了第一刀,躲得开第二刀吗?   不如从容些。   曾想过他的最後一刻要在日阳房中,因为知道日阳动过杀机,他也确实欠她一条命,所以心甘情愿看着她房中的山水剪纸赴死。眼下倒也是有山有水,没什麽好抱怨的。   眨眼,再睁开时,一个大包袱飞出,黑衣人分心挥刀去砍。   挡到了他身前的是陶知行,用包袱布料缠住弯刀,抢夺间,刀飞了出去,包袱也碎得散一地。黑衣人飞身接刀,暂时拉开了距离。   「大人,快走!」陶知行回身吼道。   黑衣人见状,刀还未入手,竟是举起右臂,使力一甩,甩出了藏於袖中的暗器。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江兰舟向陶知行扑去,眼见暗器由他肩後射入,心头一窒,只来得及接住他摊软的身子,双双落地。   黑衣人极少失手,是没想到方才被自己砍伤倒地之人竟然识武,趁他不备撞来,袖箭方会射歪。   出手的自是魏鹰语。   原以师爷的身分待在大人身边监视,未曾显出他的好身手,可其实钱大人早就交代过若有人对大人不利,定要出手相救,断不能让他伤到分毫。刚才中了一刀他便想出手了,怎知阿九发了疯似地冲出,让他儍了半刻,才会让贼人有机可乘。   江兰舟见鹰语纒好了伤,拦下黑衣人。他低头望向怀中人,只见陶知行脸色发白,紧咬着唇。那一身铁色衫子晕染不出血色,但雨落不停,流过身上的雨水顺着流入土里,四周水红,怎麽也冲不去。   低咒了声,一手将他往怀里按去,张口咬了另一手的袖口,扯下一块布料,拉起他手压在伤处。   「唔……」陶知行低鸣了声,痛觉在心口扩散。   江兰舟解下佩带纒上他胸前的伤,单手抚过他的背,方知袖箭仍在体内。他紧咬着牙,让那箭穿过指间,按住那烫人的伤止血。   过了最痛,仍是痛,但似乎已能忍受,陶知行两眼睁开一条线,模糊的视线里,他眉头深锁。   「没事,没事了……」   是雨水入耳了?他的声音听在耳里怎麽那麽轻,好似在哄人,还有些颤抖……陶知行眯细眼,想将他看仔细。   「啊啊啊啊啊!」身侧蓦地传来惨叫声,凄厉无比,随即又被雨声盖去。   魏师爷!陶知行心下一抽,转头望去。   魏鹰语惯用的软剑已从腰间抽出,甩剑出招,剑身挺入黑衣人腹侧。   对招之间,黑衣人自知不敌此对手,中剑落地後,抚着伤处不死心地又转向另一头的两人。   江兰舟警觉地将怀中人搂得更近了?   感觉他几乎将身子压上自己的,是想以身护她,陶知行仰高头,见到的是大人森冷的黑眸瞧着一处……她倏地转头,只见不远处的魏师爷剑招点刺几处,缠上了黑衣人发出暗器的一只手,接着轻柔一提,便卸下了一臂。   铁锈般的血腥味四窜,血水混着雨水溅入她眼中。   江兰舟伸手欲遮,却不及遮去那一幕,只见陶知行眸中一缩,楞住久久,无法动弹。   唤了数声似乎没听见,那身子不断瑟缩僵硬起来;江兰舟低下头,两人几乎鼻头相碰。望进那防备的眼中,他沉声令道:「够了,鹰语,莫要为我伤了人命。」   大人挡去了视线,陶知行见不到那黑衣人下场如何。她急促地抽着气,口鼻间染上了他的气息。   江兰舟逼着怀中人与自己相视,又再说了一次:「听清楚了吗?莫要为了我。」   陶知行不说话,心口疼得说不出话。   另一头,魏鹰语依言住手,将那黑衣人五花大绑,一脚踹到边上;接着奔到两人身边,低头一见阿九的伤,急道:「此箭无毒,箭身滑,多穿伤而过,此刻尚在身内,不仅止不了血,怕是伤骨了……大人,鹰语由後将箭拔出吧,再上了我魏家的金创药,一刻便能止住血。」说着,他伸手扒阿九衣襟。   「不。」怀中人身子明显一僵,江兰舟阻止道:「不,鹰语,既伤到骨,到了驿店,请大夫来看过方为妥当。」   魏鹰语一拧眉间,瞄着大人按在伤口的手,纵然大雨,也冲不净血渍……阿九哪能撑到驿站?只怕还未走完下山的路,便已虚脱。   「知行,」江兰舟见他闭了闭眼,拍拍他脸颊,轻唤。「越过山头就到驿店,届时为你唤了大夫诊治,你能忍吗?」   陶知行咬着下唇,使力撑起半边身体,试着动了动,点了头。   见他还能使上些力,江兰舟舒开眉间,扶他起身时对鹰语说着:「你带上此人先行,驿店无大夫,还要劳你去请。」   「大人,」魏鹰语见他二人相扶而行,甚是勉强,如何让人放心?   他顺手拉起了地上仍在哀号之人,道:「陈大人是否还派了其他人来对付您,还未知哪。若鹰语先行,万一贼人追来,那可怎麽办?」   「方才见此人模样,多半不知你识武,想必认为派他一人前来就足够。」江兰舟分析後催促道:「雨势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天黑得快,入夜後山里湿寒入身,那时知行就真撑不了了。我等快快动身吧。」   大人的话,是想让他安心,还是让阿九安心?看着大人拥住阿九的模样,魏鹰语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只有照做。   虽是同时动身,毕竟带着受伤之人同行,还是慢上许多。下山的路弯弯曲曲,一会工夫,江兰舟已看不见前方的鹰语。   陶知行走得十分吃力,大雨湿了衣衫,徒增重量。她几乎将半边身体挂在大人身上,脚步亦是被他拖着。   不知走了多久,雨势小了些,但江兰舟感觉身边人愈发沉重,仿佛随时会倒;他蹲低身,将陶知行背到背上时,他已没有一点反应。   「知行,就要到了。」微弱的鼻息在耳边,江兰舟稍稍侧过脸,温声提醒道:「你若累了,别睡,在我背上休息一会便是了。」   他的声音很轻柔,陶知行点了头。伏在那宽阔背上,听雨声,听他的心跳,几次她就要阖眼时,又被他唤醒。   不知是不是幻影,越过他的肩,隐约见到山脚下的驿站。就要到了,再撑一会就到了……可……她怕是不行了。   人终有一死,她看得很开,没什麽不舍,也没什麽好留恋的。   真要说有……就……陶知行将脸贴在他肩後,抖着手,在身上摸找一阵,接着十分吃力地将随身带着的检验器具拿出,拉出两条绑带,胡乱地绕过大人颈间与胸腹,系在了他身上。   江兰舟低头看了眼陶知行绑上他身子之物,道:「你若嫌重,我替你背着,可我没兴趣收集你陶家检验器具;我有你大哥的已足够,若你晚些不拿回去,我必随手扔了。」   听着那话,陶知行顿了顿,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   是呵,人死什麽也带不走,也不必太执着留下些什麽吧……她没要死,只是有点累,而他的背很暖、很舒服……   「知行?知行?」   这声音亦是很轻、很顺耳……   「知行……醒醒。知行?」   陶知行缓缓闭上了眼。      第九章   雨落不停。   驿站小而简陋,屋檐年久失修,故有多处破损,雨水渗入,形成了廊外大雨倾盆,廊下细雨纷纷的景象。   魏鹰语换上了一身乾爽衣袍,朝唯一不漏水的东字房外走来,他手里捧着净布与衣衫,站了许久,仍未出声。   不远处的屋檐下,大人单手收在身後,望着外头雨蒙蒙,不发一语。   大人全身早已没一处是干的,背上一片深色痕迹,往下看去,从衣摆滴下的,是被雨水冲过的淡色血水;虽淡,但一滴一滴,流不尽。   「大人……」终於,魏鹰语还是开口道:「先换上乾净衣裳吧,别要着凉了。」   又过了很久,江兰舟才回身点头。   在一旁的风字房换下一身狼狈,拭干长发,重新系好,转头,他看着那一件件湿透脏透的衣袍中,陶知行为自己绑上的检验器具。   陶知行系的是死结,一连多个,他拆了许久才拆下;这麽怕掉了,却又这麽放心交给自己?江兰舟伸手将之拿起,另摊开一条净布铺在案上,再将那些器具放上擦乾。   怎知才放上去,晕开的,是血水。   江兰舟怔忡着。   许久,直到鹰语轻轻叩门道:   「大人,大夫有请。」   江兰舟应了声,将白布阖上,盖去了血迹,起身。   门外,大夫身後还跟着两个小徒,一见他,赶忙见了礼。   大夫说道:「姑娘的伤,老夫与两个徒弟已尽力清理诊治,或有些碎骨仍留在体内,但为免挖肉过深,姑娘再失血,怕会损命,老夫衡量後唯有将伤尽速缝了。」   碎骨留体内,怕是留下病根了……江兰舟眼神微低,看了眼大夫身後的两个小徒手里各端着一盆沾满血肉的布,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问道:   「她……睡下了?」   「不,姑娘醒着。」大夫摇摇头说着:「方才刮肉取碎骨一番折腾,老夫让徒弟煎些药让姑娘暂缓痛楚好歇歇,姑娘道路上睡过,不必再睡。还说若见着大人,需得一谈。」   闻言,江兰舟拧起眉。   大夫又道:「其实大人无需担心太过,姑娘意志惊人,血气虽有些耗损,歇息三、五日,便能下床;佐以老夫药方一日两帖内服,一帖外敷,不出三月,长肉生肌,活动能与常人无异。就是背上胸前留了疤,是去不了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女儿家更是不愿身子有所伤疤;然而留疤与留命,何者重要?江兰舟相信她会说留命。   可……她未来的夫君可会如是想?一般的凡夫俗子,能不在意妻子身上有伤有疤?可会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陶知行是女人,他一开始就知道。那是老友知方的主意。仵作已是够让人瞧低作践,一个女仵作脱离了家人庇护,在全是男人的六扇门中又当如何生存?所以他同意,也应允帮着隐瞒,好生照顾着。   江兰舟担心过女扮男装该如何不露出马脚,可很快地,陶知行便证明了一切的担心是多余;她生得俊俏,行止未见女子娇矜,个性大而化之;她大哥嫌她爱惹麻烦,他却不觉麻烦,相处起来反倒轻松。   事实上……陶知行是女是男,对他来说没有分别,只因他看重的是她的仵作身分。然他确曾有过一刻的念头,若她是男人便好了;若然如此,深夜秉烛,形影不离,亦不会招来闲言闲语。   他想护她周全,处处以礼相待,是对其兄的承诺。   是吗?是吧?要不,还能是因为什麽呢?   身後,魏鹰语将大夫送走了,回到廊下时见大人还站在原处,便道:「大人不进去看看……阿九?」   鹰语话里的迟疑,江兰舟自是听得出来。他回过身,道:「你曾问过,我与知方究竟有何约定。鹰语,我与知方有雨年之约;知方让小妹待在我身边两年,期满便要回陶家嫁人,这几年只会对外称她到远亲家学习女红,这是在日江那时便说好的。」这话是对鹰语说的,同时,也在提醒自己。   阿九是女人,这事,魏鹰语隐约感觉得到。   曾有一日院中风吹沙入眼,那双剪水眸子令他看得傻了,当下以为自己转了性,要仿京中那些个高官富商,跟风养起娈童了……犹记得当时临窗对月失眠整夜,所以眼下大夫的话、大人的话,并不让他太过意外,反倒松了口气。   江兰舟没太多心思去注意鹰语在想些什麽,他心中纷乱,只道:「鹰语,这些年没求过你任何事,唯有此事,望你体谅。」   大人眼底疲惫,盼的是别要再拖累任何人。阿九刚到福平时,他与贾立都曾将其为陶家仵作一事上呈各自的主子;事实上大人要任用哪家仵作,并不妨事,阿九是男是女在他看来也毫无所谓。魏鹰语想了想,道:「若是值得钱大人知道的消息,鹰语自当回报;若不是,自当不必回报。」   对他人来说毫不重要的事,对陶家人来说却是无比慎重。若然世人知道陶家依然有人在#田仵作,又如何肯认真看待陶氏香行;若老友为其妹相中的亲家发觉她在外的日子里,都在福平的惠堂中度过,而非对外宣称的在远亲家学习女红,还能接受她吗?表面上接受了,又能否真心相待?   陶知行不是他的小妹,可江兰舟无法不担忧。这担忧日积月累,从何时开始,他已记不起。   深吸了口气,他试着将思緖暂搁一旁。眼前陶知行伤未愈,他尚有日阳的案子未解,陈大人派来之人失手,绝不会就此停手……所以如此的担忧,不及燃眉之急。   身後鹰语告退,江兰舟抚上门板轻拍,推门入房。   房中药味混着血味,陶知行坐在床上,被白布缠成一颗粽子般地,她背靠在墙上。   放任门敞着,江兰舟走来。她面上、唇瓣皆无血色……他想问:疼吗?与她对视着,最终只是轻轻抿出笑,问:「大夫说你不肯睡?」   「嗯。」声音仍虚,房外冷风灌进,陶知行缩了缩。「好冷……关门……」   失血过後,身体本就虚,见她发抖吐着细碎字句,江兰舟摊了张被,围上她身子,道:「男女之防,不可马虎。」就当他迂腐吧。平时虽是随心所至,面对她,他却不愿太过随性的对待。   不可马虎?陶知行将他围上身的被子拉高至鼻下,转转眼,想起一回凉亭吃肉,他掀帘;一回书房对话,他开门;还有那晚她闯入他房里,他瞪人的目光,原来全是男女之防……   他就这麽想防她吗?   「大人在日阳姑娘房中,也开着门?」气息尚虚,意识过来时,已脱口而出。怎麽会冒出这样的问话?这话听在他耳中,又会作何感想?陶知行咬住唇。   「我与日阳,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想太多便答了话,江兰舟亦是一愣。他少入烟花之地,但与人解释他与日阳的关系,是否太多余?一个男人留宿青楼,又何需多做解释?   「那是怎样?」嘴不听使唤地问了一个问题,得到令人疑惑的答案,最自然的反应便是继续追问了。陶知行扶扶发晕的脑袋,努力看着眼前人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江兰舟没有回答。   失血过多,那张蜜色脸蛋显得苍白,曾在堂上与他对话的凛然已不复见,那双眼底只剩一股倔。是失血过多吧,才如此楚楚可怜,才示弱,才不知自己问着些什麽。他想。   生死瞬间,以为不会有惧怕,怎知还是仰赖人保护,仰赖人遮去那腥红的画面。陶知行一直以为身在是非之外看是非,不想趟的浑水……他却一言担下;那贼人被削下的臂膀,该算在谁的头上,她又怎能推卸……是因生死瞬间吧,才不想再佯装冷漠,不想装作自己真的什麽都不在意。她想。   他不答,她自然也等不到答覆。   无言相视良久,陶知行苦笑认输。她何必去逼迫大人承认他防着谁,又不防着谁;她该清楚自己的身分,一个出了惠堂便无用武之地的人,怀抱非分之想又是何苦。   别开了眼,陶知行指向不远处的案上。   江兰舟顺着看去,瞥见净布上点点沾血碎骨,他喉间一窒。若不是鹰语出手相助,若此箭未射偏……双手颤抖着,他将手背到了身後,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去想像。   「方才大夫拿着铜镜让小的瞧了背上的伤处,」并未察觉他的分心,陶知行说道:「手法不同。但日阳姑娘八成是被同一种袖箭所杀。」   江兰舟这才将视线移至一旁的凶器。   陶知行按着发疼的胸口,继续说着:「日阳姑娘的伤,依小的推断,应是此凶手持袖箭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她颈子,并非和小的一样,是中了由袖中甩出的暗器。小的注意到今日袭击我等之人,右手套着特制的手套,指尖钉有铁片,而小的见过日阳姑娘胸上的一些淡痕,怀疑当日是被人单手捉着,另只手行刺。」   江兰舟回身望着她,那专注模样,仿佛忘了方才两人差点起了言语争执。   大夫说她欲一谈,要说的,是发觉行刺之人正是杀害日阳之人?死里逃生,她挂心的仍是案子?方才她脱口问了他与日阳的事,其实,她又真心在意几分?江兰舟垂下眼。   才不过说了几句话,她已觉得有些喘,陶知行恼地咬咬牙。「黄大人劫走屍体前,小的在日阳姑娘身上蘸了酒醋,後日到了齐玉县衙的惠堂,当见瘀伤浮起,届时小的在两位大人面前验屍,比对那贼人手套上的铁片,也算有个见证--」   「知行,你且好好养伤。余下的,此刻你无需担心。」江兰舟截断了她的话。一开始她满心想着检验之事,旁的事物皆不上心,他见了觉得有趣,甚至认为如此之人值得信任、甚是好使……眼前她说的是案子,是身为仵作给出的意见,他却听得艰辛。   大人语气里有一丝压抑着的愠怒,陶知行又哪里猜得透他心思?思忖半晌,她才恍然问着:「大人,你想明日独自上路,前往齐玉?」   江兰舟黑眸扫着她苍白脸上,那双漂亮正气的眉紧蹙。   眼前人不语,她心下一急,胸中疼痛隐隐翻揽。「从此处到齐玉,尚有一日路程……大人才受袭,虽贼人失手,可难保此去路上不会再有其他杀手出现。黄大人是为陈大人做事,必是处处为难的,到了堂上,若能由小的验屍,可免黄大人动手脚。」   自己从不昧着良心做事,就以为别人不会?当初他是用了什麽下三滥的招数让老友知方点头放人,她不会知道。深吸了口气,江兰舟语气嘲弄地说道:「一个小小仵作,如何能斗得过为官者?你当所有的县令都如我一般,容得你在堂上撒野?」   那话在她听来是有些故意,陶知行并未因此不悦,只说着:「堂上大人也在,此案由大人与黄大人会审,他又怎能独断行事?」   他想说她天真。黄大人背後有州牧,有陈大人;今日遇袭,见得陈大人已对他完全失去耐性,可以随时铲除,以去後患……纵使他能平安到达齐玉,只怕也难为日阳平反。   他让陈大人心中不安乐了那麽久,陈大人又哪里肯轻易放过自己?半途拦截不成、无法加诸皮肉之伤於他身,陈大人必会想尽办法再一次折磨他……或许,会用上与三年前同样的手法,令他得不到平静。   然而这些因果关系陶知行不会明白,亦不需明白。江兰舟此刻只知自己保不了日阳,却不愿悲剧再次上演「所以他不愿带上陶知行。   「大人,」见他仍不语,陶知行在棉被下按着胸口的手加重了力道,却渐渐感觉到一片湿热。她一字字道:「小的只需再验屍一回,便能将这贼人定了罪,只要再一回……」   注意到她额角冷汗,与那愈发苍白的脸与唇,江兰舟牙根轻咬,拾起案上短箭收进襟中,然後缓步来到她床边,缓缓说道:「知行,你不明白吗?我从福平到日江,向知方讨了你,为的是有人替我重新再看往年曾审过的案子,为的是让自己的心好过一些。如今带你到齐玉,是因我明白你对验屍谨慎小心,绝不会被人收买而背叛於我,我在利用你,你不明白吗?」   利用……   大人想将她留下养伤,独自前往齐玉,是为她好,她又哪里会不明白?   然而一个仵作跟随县令到临县会审,是职责所在;途中遇袭,是料想之外,细想下来却也是情理之中,大人何需自责?   她受伤,是为了护住他,的确是有那麽点私心;可……若是常人,路见不平当也会拔刀相助的。还是,大人以为身为仵作,便都是冷眼看生死?还是,她的作为、她的心意他不愿受,所以才说了重话?   是,她确实有私心,可见了自己身上的伤口,想的,仍是日阳姑娘;她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为了此案,盼能为日阳姑娘平反?   他又何必把话说得这麽重、这麽白?   何必把界线划得那麽清楚,好像所有的事她都无需参与……好像大人与日阳姑娘的事,她都无需参与……   那股疼痛由胸口爬上喉头,陶知行浅浅抽着气。   她不说话,那双深黑眼眸却在控诉他的狠厉。伤在身上,药石能救;伤在心上,只能自救……陶知行不同於一般女子,她有能沉溺的另一个世界,她根本不应被外界动摇。   他也坚信,这心伤只是一时,所以此刻,不能心软。   「知行,我答应知方的两年之约还剩一年,必要将你安然送回。」总是温和的脸庞已没有一丝温度,江兰舟瞅着面如白纸的她。   陶知行藏於棉被下、捂在胸口的手已是一片湿热;她咬着下唇,而眼前人已背过身,只闻那清冷的声音说着:   「别让我言而无信。」   清晨的风,凉如水。   江兰舟孤身立于齐玉县衙前,回头看来时路,没有鹰语,没有陶知行。   她伤重未愈,实在不宜路途颠簸,更不宜来此面对陈大人与黄大人算计的未知之数。   身侧传来一声唤,是管事来迎。江兰舟朝他点了点头,随之入内。   到了花厅稍坐,未久,管事前来奉茶时道黄大人今日睡晚了,尚未起身,请他稍後。   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烈日当空。   如此待遇,与半年前众人府里亭中下棋品茗,黄大人急献殷勤的模样相差甚远,只是这等程度的手段,应非陈大人指示……就不知黄大人是想藉此激怒他,还是单纯个性使然,一朝得权便想给他下马威?   江兰舟手执已凉的茶杯,摇着只剩一半的琥珀色,当中碎叶飘浮着。   以往在京中,什麽招数没见过,什麽招数没使过?因而不会在意还要在这花厅中等多久、喝的是发霉的粗茶。如此,反倒给了他冷静思考的片刻。   事情发生得太快。日阳死了,若不是有鹰语跟着,可能他跟陶知行也无法逃过那一劫……   其实天真的是自己吧?   以为远离京城,一切终究能够过去,到头来日阳仍是含恨而终,两位大人仍执着於一本已不存在的名册,才知原来,此事与他在京中或福平或甚至隐居山林无关,也与他是否真的握有名册无关,而是他的置身事外造就一场不断波及无辜的争斗。   他身边还有多少无辜之人能被波及?   他身边还有谁……肯待着?   江兰舟落在杯中的视线移了开,他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单手抚上前襟,隔着衣衫摸着贴身收起的袖箭。   离开福平前,为了日阳,他能不顾一切将陶知行带上,如同他到日江讨了一个陶家件作,不为别的,只求自己心安。   冷静想来,陶知行伤得再重,也无性命之虞,合该带了上堂,与黄大人斗上一斗,待了结此案後再向其兄赔罪,方为他的作风。   然而此刻,在这花厅里喝着茶的,只有他。   江兰舟自嘲一笑。   罢了,他尚有陶知行录的屍帐,有此袖箭做证物,仵作验屍时他当好好盯着便是。黄大人要玩什麽花样,他也只能见机行事。   至於斗不斗得赢……与陈大人为敌的,少有好下场,他虽不乐观,可总得一搏;他不求旁的,可这一回,至少得保住日阳屍首。   门外透进的光线被遮了一瞬,江兰舟抬头,见到步入花厅的正是官袍穿戴整齐、一脸容光焕发的黄大人。他收敛思绪,起身相迎道:「黄大人。」   「唷,江大人好……」後头的狼狈二字由眼中透出,没真说出口,黄大人扯着脸上横肉露笑道:「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咦!江大人不是说了带上几人同行,怎麽不见魏师爷?」   怎麽不见鹰语,相信黄大人心知肚明,只是这表面功夫还是免不了的。江兰舟笑应:「在山间遇了场雨,随行的仵作滑绞扭伤了脚,魏师爷也染些许风寒,两个无用之人在驿店彼此看顾着。江某怕耽误了黄大人办案,因而先行,他二人随後便到。」   「这样呀……本官还想着江大人这头有魏师爷跟着,会审方为公平,省得传出去说本官将江大人唤来却是独断办案,那可不好。」黄大人似是有些惋惜,随即横肉一歪,又转了语气:「可这升堂在即,怕是不能等了。」   江兰舟笑眯了眼。「黄大人公正廉明,众所周知,有江某为证,又有谁敢说您独断?江某若有不同意见,自当与您细细商量了,黄大人只管升堂,无需多有顾忌。」   黄大人闻言先是一顿,後又缓缓扬了肥厚的唇。   昨日深山雨中发生什麽事,他自是知道;今日见江兰舟前来,证明陈大人派去的杀手没能伤得了他……   原本只想伤他一伤,拖延至此案开堂审了,此屍押回京中,便对陈大人有了交代。这当中出了点差错,但少了钱大人的眼线魏师爷,江兰舟一个人又能变出什麽花样?   在别处他不敢说,可在齐玉他即使不能只手遮天,也能掩去半边天;公堂之上他说黑便是黑、说白就是白,江兰舟只能乖乖就范。   眼下这案子也算是关起门来审了,日後江兰舟要翻案,要领回此屍,也只能乖乖回京求陈大人高抬贵手。如此正中陈大人下怀。   江兰舟与陈大人之间的恩怨他不清楚,只知一旦替办好此事,往後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   黄大人看着眼前带着微微笑意的江兰舟。此人一入齐玉县衙,便是囊中物,姿态再低又如何?向他示好又如何?就算是摇尾乞怜,也得他肯施舍,江兰舟方能见到一线生机。   只要自己坚持不交出屍体,江兰舟也奈何不了他。   「江大人能这麽想,本官就放心了。」衡量了利害关系後,黄大人欣慰地点点头,转头向师爷令道:「吩咐升堂吧。」   闻言,江兰舟微楞,看了眼门外天色。   黄大人暗笑着,道:「大人放心,时刻虽已近黄昏,可本官握有州牧大人的赦令。此案牵连甚广,当尽速结案,还苦主一个公道,因而若本官判断当夜审,便能夜审。」   有一种人,非是要将特权行使到极致才能甘心,而他除了奉陪,并没有其它选择。江兰舟点了点头,将由福平带来的屍帐拿出,递了向前。   黄大人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接过。他迳自起身行到门边,才道:   「江大人,请吧。」   江兰舟只有将屍帐握在手中,随他出了花厅。   一路尾随黄大人身後,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黄大人显得自信满满,若没有十足把握,断无理由如此咄咄逼人……   究竟他想如何办理此案?   屍已验,屍帐已录,就算福平仵作不在堂外候传,主审若对检验有所疑虑,身为福平县令,他便能答黄大人的问话;而就算牵连齐玉过往的案件,当传唤嫌犯与苦主问话,而不是对日阳的屍体作文章。   可黄大人方才并未收下他带来的屍帐,这举动令他不禁猜着……莫非黄大人想重验,再藉重验在屍身上做手脚?江兰舟也在堂上会审,若是齐玉的仵作做了手脚,他又怎麽会看不出?   还是黄大人打算当着他的面颠倒是非?齐玉县衙在黄大人的掌控之下,他说往左,没人敢往右?   到此关头才不得不承认,权势或许真有用,亦真重要。他分明身处官场,却自以为清高,能守得住什麽了?   若无权势,空有理想,一切只是空话。   江兰舟垂了垂眼。前方肥大的身影转往廊下另一头,他抑不住心中忐忑,却也只能跟着入了堂中。   齐玉县的公堂面西,屋檐盖顶,向外延伸出去,便是露天的惠堂。黄大人一身威武官袍如新,迎风飘起,来到堂上大位,一掀衣袍坐下,才噙笑指了指师爷为他备好的位子。   江兰舟来到案前坐下,往外看去,此时正夕阳西斜,照了一地霞色。   惠堂中,日阳的屍身已被抬入,不是置於架上,只放於石板地上,随意泼上酒醋,污水溅了一地。堂上黄大人一声令下,远远的惠堂门边走入两人,跪地拜见。   这一刻,江兰舟完全明白了黄大人的自信是从何而来。   「真不明白……为何我要对你言听计从。」魏鹰语有些气喘吁吁,仰头问天。   侧侧头,陶知行面无表情地猜着:「因为……你其实把我当成了朋友?」   「……」他无言,翻了个大白眼,一个使力抽打,马车颠簸了下。   「咳……」她有说错吗?为何觉得被报复了……睨了眼前方驾着马车的魏师爷,陶知行胸中伤口因那震动疼着;她看了眼车外被一条麻绳绑住拖着走的黑衣人,拧了拧眉,却还是不禁督促:「能不能再走快些?」   「你当我是马还是驴?」也不想想他什麽身分,如今为一个仵作、一个刺客驾车,阿九真是得寸进尺的家伙。魏鹰语没好气地说着,转头瞥见脸色白得吓人的阿九,他心生不忍,叹了口气,缓声道:「就要到了,你莫要心急。我自是可以驾车驾得更快些,可你身上有伤,若出什麽差池,大人不拿我开刀才怪。」   闻言,陶知行未做反应,只是不再说话。   见状,魏厅语又叹了口气。   阿九换上一身他拿来的湖色长衫,少见她穿浅色衣衫,倒也有些新奇;此刻除了脸色尚白、气息尚虚,若不是事先知道她身上带伤,大约只会当她是个长相清俊的病少年。   昨夜大人与阿九说了些什麽,他後悔自己为人太过正人君子没去偷听,天未亮大人交代他照顾阿九之後,便独自先行。目送大人背影离开,直到见不到人影,转身想回房,见到廊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爬出,说什麽都要跟上。   他好说歹说也只能让阿九喝完药再上路;於是雇了马车,挪起贼人往齐玉去追。   此行没有阿九,胜算少了一半,大人心中理当明白;阿九也明白,所以非得跟上不可。   然而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如此拚命,究竟是值还是不值?   为了钱大人,魏鹰语能上刀山下油锅,纵使有日要为其牺牲,他眼也不会眨一下;钱大人有过为他出头的心,已是足够;倘若要为自己奔走玩命,就为了所谓死後讨公道,他宁可钱大人顾全大局,将此气力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魏鹰语只能猜想,大人与阿九不愿在小处妥协,是因见过了许多无奈。很早之前,他便觉两人相像,看似不经意,实则不愿随波逐流。钱大人许是看重大人这一点,才想尽办法欲收服吧……转头,他看着那苍白可怜的脸庞倚在车窗,看的是将自己重伤至此的贼人。   太过有恻隐之心,越易利用。魏鹰语眼微魅,转向了前方。   大人带阿九到齐玉,自是因为其有可用之处,如今将她留在驿站,正正表示了大人将阿九的安危摆在了重要的位置;甚至,比自身利益、比为日阳姑娘平反更为重要。   他不讨厌阿九,但跟了大人三年有余,总算见到有一人,一事能牵制于他,魏鹰语不可能放任不用……所以,只有对不起她了。   车内,陶知行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几近虚脱的黑衣人。分明他也伤得不轻,断臂流了不少血,魏师爷却不肯让他上车……饶是伤了自己的人,见到此景还是心有不忍,不懂为何非得赶尽杀绝。   这,就是大人所处的世界吗?   夹在大理寺与刑部之间,就算保持沉默,就算不挑衅任何一方,仍得不到安宁,也在无意间牵连他人。   然……大人在哪个世界,她挂心何用?   昨夜他已把话说开,重申两人之间本就有的界线鸿沟。大人是官,就算是带罪之身贬至偏乡,做个七品知县,他仍是官;而她是位列贱民之阶的仵作,就算大哥曾立功,就算陶家赎籍从商,在贱民阶层有着崇高地位,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记得陶家出仵作,她依旧是贱民。   一宿未阖眼,她想得透彻了。   大人对她不是利用,他们只是各司其职,做当做的。   这道理,她不是本来就懂?她与三哥,不就一直将之奉为圭臬,明哲保身……现今,她只要让自己的心回到与他相遇之前就行了,这应当不难。   出发前喝了大夫另开的方子,止疼宁神,功效极好,疼了整夜的胸口,眼下几乎不觉痛;没有痛觉扰乱,她不会再说出不经思考的话。   陶知行理了理略略紊乱的思绪,发觉夕阳西斜,三人已进城。魏师爷驾着车来到县衙前,许久没人来迎,他便上前拍门。   陶知行跟着掀帘下了车,两人在门前站了许久,才终於等到一人慢吞吞地来应门。   「何事敲门?」管事将门拉开一条缝,问道。   「在下福平县的师爷,」魏鹰语向里探了探头。「我家大人可到了?」   管事一听,脸色稍变,随即应道:「还未见到江大人,魏师爷不如在城里客栈等着,若有消息,自会差人知会。」说罢,便要将门关上。   魏鹰语见他面有古怪,眼明手快地将门抵住,道:「我家大人早我等半日出发,应当早已到达县衙,怎麽会说没见过?」他手中一使力,将门推开,那时,正巧见到门里两人一前一後经过,转往堂上而去。他一把将那管事拉进,严厉地问道:「若我家大人不在,黄大人又怎能升堂?刚才那两人分明是仵作与坐婆……屍体早在福平验过了,黄大人还想做什麽?」   「坐婆?」陶知行一顿,忖度半晌,叫了声不好:「魏师爷,黄大人定是想藉重验日阳姑娘的屍体再动手脚。」   「屍帐已录,」魏鹰语一拧眉间。「怎能轻易重验?」   「定是与黄大人所说,牵连齐玉过往案子相关。」陶知行回想着那日黄大人说的话,当时,他并没有说是什麽样的案子……此举,是想扣住日阳姑娘的屍身吗?扣住了,又想做什麽?   魏鹰语见她神情紧张,心知不妥,转身想叫管事让他们入内,怎知他已招来了衙役十数人,拦去门後通往公堂之路。   魏鹰语直觉将阿九护到身後,喝道:「大胆!此案州牧下令由两县会审,眼下摆了这等阵仗阻拦我等入内,是何居心?」   「得罪了,魏师爷。」管事躲在衙役後头,道:「大人有令,今日审的是重案,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魏师爷还是请回吧。」   这就摆明是让大人在里头孤立无援了。魏鹰语咬咬牙,这些个偏乡县衙最讨人厌的地方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便胡来,若不是眼前人全都穿着一身人模人样的官袍,他还以为是来到土匪窝了。   反正昨日都忍不住出手,暴露识武一事,只要能快些打发这些虾兵蟹将,再多暴露点也无妨了。万分不耐烦地,他从腰间拿出了一方权杖。   公堂上,黄大人正坐大位,一旁江兰舟觑着远处步入惠堂的仵作与坐婆,明白了自己将保不住日阳的屍身。   将江兰舟沉重的表情尽收眼底,黄大人心情大好地抽了抽面皮,缓缓道来:「江大人,日前上您那儿领屍时,为免风声走露,不好抓贼人,所以在州牧大人信中没详提。您问了,我也没说清楚;这都是为了案子,江大人切莫恼怒。其实,扰了我齐玉县好一段时候的,是个采花贼。」   案情有变,不能单验喉间致命伤了事。黄大人便是想藉此验日阳全屍,然後藉口扣住屍体以缉凶;凶手一日捉不到,日阳就得被扣住一日。   采花贼一向难抓、难定罪,或许验屍过後马上能结案,也可能十年八年仍毫无头绪。他忽然很想知道,想出此等招数的是黄大人自身,还是陈大人?若是前者,那是他看走了眼,黄大人当真能造成几分威胁;若是後者,为了把自己召回身边,用上这麽纡尊降贵的手段……真是愈发让人反感。   反感,但确实棘手。   黄大人还说着前几单案的案发经过,一旁师爷将几页案帐递到手边,江兰舟低头扫过,果然是苦主讲述遇贼的过程。只是纸张如新,怎麽看也不似一、两年前写的,分明是捏造。他却只能针对当中疑点问道:「看作案手法,这几起案子确是有所关连,可嫌犯从未打伤人,更没杀害过苦主,手法差异甚大,这些与福平的杀人案何关?」   「这……」被他这麽一问,黄大人一时语塞,就闻站在其後的师爷接道:   「江大人瞧仔细了,案帐有云,此贼作案必留线索,便是布缝的红花一朵。在日阳姑娘屍体旁,不也正正落下了?」   江兰舟缓缓转向发话的师爷,眼神停在那脸上许久。「姑娘房中有几朵花,算得上什麽线索?血流成河,谁又知道那花是白、是黑还是红?」   师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勾笑回着:「州牧大人说是红的,便是红的。」   江兰舟黑眸眯起,正要回话,身侧一道声音传来,道:   「那麽侍郞大人说是白的,便是白的了?」   步入堂中的正是魏鹰语,他手中一块玄铁权杖,上头阳刻了几个字,在众人还没看清前已收进襟中。   管事冷汗冒了整头,速速到了黄大人身边报告道:「魏师……魏大人手持刑部侍郎权杖,谁也不能拦哪……」   师爷啧了声,挥退无用的管事,瞪着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道:「朝中谁人不知刑部侍郎之位长年悬着,哪有什麽侍郎,那权杖必定是假。来人,将此扰乱公堂之人拉下去!」   魏鹰语扫了眼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拿人的衙役,不屑笑道:「钱大人任命谁为侍郎?莫非还需经你大理寺的同意?」他盯着眼前的师爷,自是认出此人为陈大人身边的亲信,从前也交过几次手。须臾,他转看向从方才就一直瞅着自己方向的大人,道:「大人,您说是吧?」   江兰舟看的不是鹰语,而是他身後一袭白净长衫的陶知行。   她面无血色,唇色偏白,静静立在鹰语身後,低垂着脸,是公堂规矩。   她……伤疼吗?一路是乘车?过午的药喝了没?为何她就不能好好听话留在驿站?为何……为何才不过半日不见,却……却如隔三秋。   见到了才不得不承认,自离开驿站,心恼着挂着,没一刻安宁……可她来了,便是逼他将她利用得彻底。,   她……可承受得住?   事已至此,他又该如何收手?   耳边鹰语说着话,他终於将视线移开,停在了鹰语带点戏谑的脸上。   良久,江兰舟道:「既然大夥都是老相识了,不如就让黄大人来选吧,是要将此案带上京中,由陈大人、钱大人共同派人会审,务必将所有细节再一次看过查清,若有误差,必定追究;又或者今日便在此堂中审了,无需劳师动众?」   那语气不重,但闻言,黄大人已吓摊在椅子上,身边师爷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方道:「小小案子,何需陈大人、钱大人费心。只是为免日後争议,此屍仍需由齐玉县衙验过,还望江大人、魏……魏大人莫要再为难。否则即便是闹上了京,我等也必定奉陪。」分明是个假侍郎,还得必恭必敬以对,他怎能不恼火。   江兰舟迎上那师爷的目光,明白他不会退让。   陈大人要日阳的屍,是谁扣住的不重要,是谁放走了,那便等着领罪。这僵持不下的局面,在齐玉,或是在京中,都只会造成拖延,最後的裸家,仍是陈大人。   此时,在一旁听着众人对话已久的陶知行缓步上前,在惠堂与公堂的界线停下,掀了长衫一角,跪拜在地,平声说道:「小的福平仵作,拜见几位大人。」   堂中静了静,众人望向她。   陶知行道:「此屍在福平发现,也在福平验过了,如今黄大人执意重验,依律也当由小的当各位大人的面重验,方符合公堂规矩。」   师爷斜了眼还未回过神的黄大人,呋了声,将满腔怒火发泄在这个说话不看时机的仵作身上,甩袖斥道:「此案涉及齐玉采花贼一案,如今验的是女屍,当由坐婆来验,黄大人也是照着规矩来,小小仵作只需依令行事,哪容得你在堂上说话!」   ……齐玉惠堂检验日阳姑娘的全屍,大人一开始便以此为打算,才带她前来?陶知行望着地上拼接不齐的石板,不说话。   带一个女扮男装的件作上堂,大人是要她作何反应?下定决心不再去猜他的想法,又为何抑不住内心的疑问,偏想知道他究竟对自己能狠心几分?   可,她真不该深思,不该不该。,   师爷见那仵作不语,乘胜追击又道:「再者,跨了两县的重案,也不该由个如此年轻的生手仵作相验,黄大人自当回禀州牧大人,即刻撤换,由本县仵作相验。」   跪低在地,听着那师爷的话,陶知行稍稍抬头,还是不禁向大人望去;那双回望自己的眼中有制止,可久久仍不见他开口说话。   陶知行也并非在等他的阻止,因为,这是唯一能保住日阳姑娘的方式,也是唯一不让陈大人得逞的方式。   大人心中有过一丝犹豫,有过制止念头,便够了;就算一开始这便是场利用,或者下一刻他有了别的想法,也无所谓,也不枉两人相识一场。   陶知行仰起脸蛋,不看大人,伸手拉下头上的头巾,解开了发束。   霎时,黑发如瀑,倾泻而下。   再怎麽宜男宜女之相,放下了长发,还是显出了女人特有的娇柔;尤其前发盖了那双朗眉,一双墨黑眸子更显水盈。   堂上静默一片,黄大人与师爷更是傻楞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陶知行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有高挂的明镜高悬四字。她拱手低头说道:「小的出身日江陶家,自幼钻研检验之道,任过潮声、回隆、添社、香山、乌南、尖水、福平七县仵作,足踏泱、宁、靖、肃、泉五州,若论资历,当不输贵县仵作。而依律例,两县会审,当以案发地之检验为准,日後有主审更换、验屍疑义等情事,理当重验大体;重验时须得首验仵作与接验仵作共议,并共同检视录入原屍帐之伤,确认无误後方能交接。」   师爷瞪着她的头头是道。一个仵作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质疑公堂中的裁决,只要他开口,便能将她问罪。他讶异於她的字字铿锵,没有一点惧怕,更惊讶于那一头乌丝、那张清丽容颜。   福平县的仵作是个女人。   这事陈大人知道吗?贾立回报过吗?江兰舟将此事隐瞒至今,是想在这关键时刻给他等重重一击?   江兰舟也瞅着陶知行,那一头长发如缎如丝,散在她肩上胸前。   自古束发是礼。皇家、官家、商家小姐发间珠饰、金饰纒绕;武家、农家女子长发高束;青楼女子如日阳,长发半泻半系,是平添妩媚;而一般平民虽用不起昂贵一发带、簪花,也当以花布木簪系发……一个女人如何能披头散发见人?   做为仵作已够为人轻贱,如今公堂之上,她道出过往长年待在全是男人的衙门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了头巾,任发披肩,世人又当如何看她?   然而,他能说自己没有料想到她会有此举动吗?江兰舟自问,却无法坦然自答。   陶知行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眼角余光瞥见众人各自投来不同的目光,她无心去猜,在他们眼中她看来是如何低贱轻浮、如何不知自重、如何可笑可悲。她心中清明,此举不为他人,只是她一个人的执着;太远的事物她管不着,可此屍在她手中验过,眼前有人要胡乱摆弄,污了大体,她是万万不允的。   正如大人所希望的,无关乎日阳姑娘与他,只是这身为陶氏仵作的一点骄傲,她不能退让。   堂上黄大人与师爷迟迟不语,陶知行眉间一凝,取出腰间随身带着的检验器具,松开结摊开布包,也抖出当中一块竹牌。她道:「陶氏一门,皆已缴了仵作籍牌,换了商籍;小的原定後年舂天销籍从商,眼下依律仍为仵作。籍牌在此,黄大人自可过目详查。至於小的究竟是男是女,大人若有疑虑,自可请坐婆相验。」   黄大人一口气梗着,两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   陶知行双手在前,伏地行了磕头大礼,扬声道:「小的恭请大人与闲杂人等一同退堂,让小的依律验屍。」   没有太多情绪的声音敲响了堂中,那时,夕日已西沉,天色一片黑。   江兰舟的眼无法从她卑微的姿态上移开,映在眼底那黑缎般的长发从肩上背上滑下,落在了湿润的石板地,几绺发丝正巧落进混着血水与屍水的石缝间。   过了很久很久,夜风拂来,吹来阴阴寒气,黄大人儍楞颓然地吐出几个字;而一直到那一刻前,陶知行点地的鼻头,没有移动过。   齐玉县采花贼的案子最後如何发展,陶知行没留意。   她尽力护过日阳姑娘屍身,也仔细检验过,录进屍帐里的一字一句皆有根据;她无愧於天地。   至於到了公堂上,该怎麽判,这些已非仵作能过问。   很好,很圆满,不是?   她已能回到从前,心无旁鹜,且知天命……   暮秋的晚风拂来,将几绺束在脑後的长发带到颊边,陶知行轻轻拨开。   就要入冬了。   听说福平的冬日长,雪落得多,一入深冬,遍地白雪如云,很是美丽。见过了这院中的春夏秋,自然也期待覆上白雪後的景色。   回廊下的窗边,她继续发呆。   日头东升西落,回过神来时,天色已暗。小仆在廊下点灯後退去,她想,就如昨夜、前夜、大前夜,在此待到夜深,或待到日出吧,反正福平县衙闲着,反正送去了大人书房的案帐没一本回来……   可……大人何必故意不回她的案帐呢?有案时验屍,无案时审帐,这不是她来此的目的吗?现在的她,除了发傻,还有何事可以消磨时光?   脑中冒出疑问,也并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只是随意想想,任疑问来了又去。陶知行趴在了窗棂,穿过窗花,看着另一头小石盆中,等着水面映出月光。   远处,一道人影望着她许久。   江兰舟总在入夜时分绕过书房走来,然後,停在了廊道转弯处,远远望着,心下猜着,她能发儍到什麽时候。   日阳的案子结了。   那日验了全屍,日阳的身子没有其它伤处,采花贼一说不攻自破;验屍时有坐婆一同,而其慑于陶知行专注坚定,不敢造假捣乱,当堂在屍帐上画押确认无误,黄大人自是无话可说。   然而此案只能将过错全都归到了杀害日阳、山中袭击他们的黑衣人身上,追究不到其後指使者。这样的结果,应该不让人讶异?   杀害日阳是死罪,暗杀朝中官员就算失手亦是死罪,可再怎麽罪孽深重的人也只能死一次,於是,陶知行的伤,得不到一丝平反补偿。   她在意吗?一点也不。   在意的,是他。   陶知行的伤好得很快,回到福平後他聘了大夫入住府中,方便照料,一日两次汤药,气色好上许多,行动与常人无异。大夫说她当多休息,身子已虚,不宜再多耗心神,所以她送至书房的案帐,他不去翻、不去读,宁可她院中枯坐发呆,了无生气。,   江兰舟不禁要去猜,她……在怨吗?   怨他在公堂上的冷漠相对,没有出言阻止,只是任她显露身分、放下长发,就为护住一具冰冷屍体。   那日堂上,陈大人的眼线在看着,看他如何露出弱点,好抓紧了再次打击。陈大人知道他在乎日阳,所以日阳死了;如果他当日为陶知行挺身而出,接下来,害的可能是整个陶家。   所以他只能冷眼旁观,任她在堂上承担一切。   手收紧,指节在手中信件上印出了折痕。江兰舟迈开步伐,来到她身後。   在距离她三步之外,他停下,头微低,看着她一头乌发高束……自齐玉回来,她已不戴头巾,仅以男装束发。   相识以来虽觉她对死物以外皆不上心,却不代表她没有一点自尊。公堂之上她松下发束,出於什麽样的心思,江兰舟能猜测几分。   陶知行保护的是日阳,与陶氏仵作的一点傲气,不允许旁人去破坏去改写留在屍身上的遗言与冤屈;她慷慨地以自己的名声做为赌注,并非为了他。她若有过一点後悔,心中若有一点担忧,为的是远在日江的陶氏一族,与她大哥处心积虑脱离贱民之列的苦心;她心中所系,也多半与他无关。   她曾对自己透露出的软弱,一闪即逝;而那时的自己,没能把握住……   江兰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唤道:「知行。」   陶知行听出了是谁,然没有回头。   身侧他的大掌伸出,将一封信摆在窗棂,那微凉的声音说着:   「上月你是否未寄平安信回去,还是寄丢了?你大哥写了封信给我……信中提及一门……亲事,你迟迟未答覆。另外,齐玉县的事,你打算瞒他?」   瞒……就是因为瞒不了,说不了谎,所以几次提笔,墨沾了纸晕了纸,陶知行仍写不出半个字,才迟迟未将信寄出。   约法三章要低调行事,却仍是打着陶家仵作之名为人验屍;大哥一心想保护家族女眷,将亲戚姊妹们都嫁得好些,她在堂上披头散发,又会引来多少指指点点?大哥最疼的是自己,他最在意的一切却教她轻易毁了。   那不介意陶家曾为仵作之家,不介意她年龄已稍大,还愿明媒正娶的小商人,这好不容易谈成的亲事,只怕也要告吹……   她的鲁莽、她的自私,又该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气坏了。」片刻,她才失神说着。   有时,江兰舟会忘了她是家中老麽,当有被捧过宠过的骄纵,也有被层层管教过的不敢违背。她的语气很淡,但当中透出的一点可怜、一点讨饶,令人揪心。   江兰舟沉默着,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头顶。   那发间映出的暧暧光泽,乾净得有如从未沾染过世间尘埃。   而那美丽,她总小心收在粗布缝制的头巾後,不教人窥见……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压抑封印的心。   意识过来时,他已伸手掬起那细软发丝,瞅着那系得有些随意的结,拉下了发带。   她一顿,却是没有回头。江兰舟从怀中拿出备好的小梳,顺着她的发,由发心梳起,梳开纠结,梳开纷乱;轻轻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会扯坏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这长发散下过,发尾沾过污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细腻柔软,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间,替她繋好了发。   从袖中拿出一物,将手中梳包妥,江兰舟将之放在了窗棂上的书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还在神游。他的声音很轻、很凉,好像说了些什麽,她听不真切。   过了很久,身後之人已然离去,陶知行还没回过神。     第十章   初雪那天,日江红虎街上的陶氏香行热闹非凡。   酝酿了一年的松香、草香终於摆上架,随即吸引了许多闻香客。以往花香、果香种类虽多虽好,却是适合女子使用;男子多用木香,如今多了更多选择,自是会图个新鲜。   香行中,陶三笑得合不拢嘴,收钱收得手都酸了。望着络绎不绝的来客,他真心觉得今晚得到祠堂多烧几炷香,多谢祖宗庇佑,多谢大哥生得一副商人头脑,多谢陶家上下一心,也多谢远在福平的小妹没给人惹麻烦。   季节入冬,他的心情却像春天,像蝴蝶,飘扬、飞舞,飞舞、飘扬……   拉开香行後门而入,陶知方看着三弟有些不堪入目的诡异笑容,皱起眉,一掌往他後脑勺拍去。「正经点,你这模样,会吓着人的。」言语间是斥责,语气却温和。   「大哥,」陶三抚抚後脑,朝大哥点了点头,随即眼神一飘。「知道啦。可见这光景,能不开心吗?」   陶知方放眼望去,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店中,几个常来的商家姑娘一改文雅,面目狰狞地抢着所剩不多的新品松香;那松香熏在衣上极为风雅好闻,若是姑娘买了送给心上人,相拥入怀该是多麽心情愉悦……只不过三弟成日把斯文人的粗鲁当成好戏,这心态真该改改。   他摇摇头,说了正事:「福平来了客人。三弟,我得上观海茶楼一趟,过午方回,店里劳你看好。」   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说好要把小妹带走两年,该不会是反悔了?若小妹这时回来,见到店里热闹得紧,不知又会露出怎样万般无趣的表情来杀风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回着,脸色有些沉。「是福平县的魏师爷。」   「喔……」语尾拉得长,陶三回忆着这号人物。「可是那个长得一副文人脸、眼神却有点奸又有点狗眼看人低的师爷?」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颔首。   「明白。」陶三也点头。「大哥辛苦了,有什麽事就交代给我和堂弟吧。」   摇摇头,陶知方交代了几件事,便由後门离开。   每月按时寄回家的平安信忽然迟了,他心中不安,提笔写了封信给老友,想问个详细,怎知等了许久没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师爷。   多年交情他哪里不懂兰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当面对面说;有重大的事,断不会写在信中,这是在京中朝中待过,被逼出的谨慎。   兰舟人未到,但唤了魏师爷来,是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麽事她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乱猜想,直到来到望得见海的茶楼,掌柜领他到僻静的位子。那儿,魏师爷已在等待。   魏鹰语见陶知方走来,起身相迎,吩咐掌柜上了茶,便道:「陶爷请坐。」   若他没记错,上回香行中同桌而坐,引来眼前人的迟疑停顿,陶知方暂时还未坐下。   见状,魏鹰语心中有数,起身作揖道:「去年鹰语有所得罪,还望陶爷莫要往心里去。」   并非所有人都如兰舟,打从一开始便不会将人以阶级去区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师爷,已是真心不介意与他平起平坐。   陶知方道:「不敢。魏师爷客气了。」他掀了衣袍一角坐下,拱手请他一同入坐。   那时,掌柜上了茶,为两人勘满才退去。   魏鹰语看着眼前陶知方,心道阿九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的模样,多半是受了她大哥影响吧。他说着:「大人差鹰语前来,是怕陶爷担心。过去几个月,福平发生许多事,也当对陶爷当面交代。」   交代?陶知方眯细眼。   魏鹰语停顿了会,才将事情原委道出:「三年前大人因故离京,人是离了,围绕着大人的争斗却是带到了福平。鹰语与贾立,一个受命刑部钱大人,一个受命大理寺陈大人,紧咬大人不放,为的是大人手中的一本名册。」话说至此,他稍停,只因见到陶爷垂下眼。旁人的秘密,他不想听;陶知方在大理寺为官时,便是藉此避祸?   陶知方没有回话。   陈、钱两位大人的明争暗斗,在朝中人尽皆知;这些年兰舟身边的人物复杂,各怀鬼胎,也亏得他能与两方人马共处,多年相安无事。   然而他若是早知这一层,断不会应允小妹到福平去趟此浑水。   「数月前陈大人有了动作,」陶知方不说话,但仔细听着,因此魏鹰语继续说道:「大人的一位朋友被杀害,贾立叛离,阿九受了伤。」   「什麽伤?」陶知方双手在桌下腿上紧紧楸起,沉声问着。伤到无法写信回家?兰舟也伤了?伤了手还是脑,所以没有早点通知他?   陶知方会动怒,是人之常情,魏鹰语仍将事情诚实道来:「暗器袖箭由背心射入,血流不止,伤了筋骨,大夫刮肉取箭,又在府中调养数月,如今已无大碍。」   事情过了那麽久才肯派人前来,陶知方冷声问着:「还有呢?」   被那一双正气眸子瞧得有些心虚,魏鹰语清了清喉,才接着道:「公堂之上,阿九暴了陶家仵作身分,也暴了身为女子。」   陶知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半晌,才问道:「该到日江,对我说这一番话的,不是兰舟吗?」老友不亲自前来,是不敢面对他?   陶知方没将怒火发在他这传话人身上,是好脾气,魏鹰语在心中赞他冤有头债有主。   「你家大人现在何处?」   「京城。」   闻言,陶知方一顿。   当初潇洒离京,不就是为了远离朝中喧扰?兰舟心思深沉,却曾怀抱理想,是因不断牵连无辜,才起了去意。或许当年他想过褪去官袍,隐在山林,是因放不下自幼一同长大的贾立,才顺着陈大人安排去了福平;也因心中仍抱着一丝盼望,盼在乡间,再小的案子也好,他都要尽力厘清真相。   此时上京,他岂不是又将自己投入了一锅黑水?   然而陶知方不会阻止,因为,他猜得到兰舟此举,出自什麽样的想法。   一年前兰舟的日江之行,自私背後藏着官场打滚半辈子仍未被染黑的初衷,所以他将小妹交给他。今日来到日江的不是兰舟,他的私心却显得更清楚明白了……   兰舟可想过,若他这做大哥的不允呢?   还是,老友又在赌,赌他会将家族利益摆在前头?   陶知方默然,只是将视线从魏师爷脸上移开。手边架得极低的横栏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魏鹰语也沉默。   如大人所料,只要他如实道出一切,陶爷会做个明白人。一个阿九,换一家平安,任谁都知道该怎麽做。   接下来,他只要回到福平,数着回京的日子便成了。   魏鹰语也看向了海面,那一波一波的海浪迭起,正正说明了世间的道理,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而最後的赢家,是钱大人……思及此,他不禁扬了嘴角。   从镶金边的窗棂望出去,京城的初雪如细花,落在庭院枯枝上绽放,随即又融去。   手边上等木雕桌椅,铺着手工精绣彩缎,细看所有图样、纹路配合着季节,选色较春、夏单调,却是用上了各式的绿,深浅交织,意寓松柏长青。   江兰舟一身靛色长袍,手中捧着今年官窑上呈的精巧杯子,双眼落在其上山水与一叶小舟,想起的,是某人眼巴巴盯着麻油小瓶,只是远观,不敢亵玩的模样。   笑意爬上那白净脸庞,他啜了口杯中晶莹的新茶。   「兰舟。」一人步入花厅,身着华丽官服,扬声唤着。   江兰舟立起身,恭敬见礼道:「下官见过钱大人。」   「免礼。」钱大人一挥手,示意他坐下,道:「陪七王爷说话,耽误了时候,让你等着了。」   「钱大人这麽说,是要折腾下官了。」江兰舟呵呵笑着。   钱大人也跟着呵呵大笑,点头道:「离京几年,京中这虚伪应对,你倒还能习惯。」   「尚可。」江兰舟回着话,一边为钱大人添了茶。「几年粗茶淡饭,入了京,上隆兴客栈吃了顿油浇鲈鱼、鸭油烤鸡、脆肥乳猪,身体也没半点不适。」   闻言,钱大人更是笑得差点岔了气。「兰舟胡说,鹰语道你在福平府里聘的可是易离出名的厨子,纵然在偏乡,也是颇为惬意」   「钱大人见笑了。」江兰舟应道:「下官出身易离,不过吃吃家乡味罢了。」   钱大人仍笑着,片刻,才正色道:「这几年,是委屈你了,兰舟。虽然我明白,这回若不是陈大人沉不住气,或许你真能一生待在福平,闲来下棋,笑看几个偏乡知县发梦。」   鹰语定期回报府中情形,对於远在福平之事,钱大人自然了若指掌。   江兰舟点点头,语带同情地道:「那麽就可怜了鹰语了。」   「那小子可是自请随你到福平,有什麽可怜?」钱大人摆摆手,不如眼前男人一般有同情心。「不过,他是为我效命,这一点我不会忘。」   钱大人一向赏罚分明,底下人尽忠几分,他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钱大人会派鹰语跟着他,多少也是为当年一场意外波及无辜做点补偿,所以,山中遇袭,鹰语不只护他,也为保住陶知行而出了手。钱大人为他做的,江兰舟不会装作看不见。   「这块玄铁权杖,鹰语一直带在身上。」江兰舟从袖中取出那日鹰语用来吓唬齐玉衙门上下的权杖。刑部侍郎之位长年悬着,是为谁?能说服皇上将此事一再搁置,可想而知钱大人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钱大人看着他将权杖放在桌上,向自己推来。   在话说清楚之前,此权杖尚不能收。江兰舟道:「下官曾经想以一本名册换得刑部一职,起因是见久了在上位者因贪婪无度,频频露出弱点给人捉住,而在下位者自然得抓紧机会要胁在上位者,以达到目的。」皇室中人不捡点,便让陈大人抓住了把柄;而陈大人行为愈发嚣张,他手中握的名册渐厚,成了最佳筹码。   官场打滚一生,钱大人还没见过为官不贪、不为仕途而手段百出的。   谋事,需要银钱打通关卡,需要人脉互利,不单是官场如此,百姓从商以至生存,皆是同一道理。然陈大人所为已是过了界,只因心中不平,将大理寺的密探做为己用,表面上巩固其在朝中地位,实则分化皇家,朝堂,皇上又怎能容忍?   兰舟原是陈大人最得意的门生,会起了背叛心思,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钱大人不会听不懂他话中涵意,若有朝一日刑部成了另一个大理寺,兰舟不会委身待着。有提拔之恩的老师都能背弃,要留住兰舟,并非易事……钱大人心中想着,放了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监督,是自讨苦吃吗?   嘴角勾了勾,钱大人道:「你入官场还未有我与陈大人来得久,已能摸清自身的路,实属不易。兰舟,上行下效,是执法之本。我本望你入我刑部撰写法典、订定法则、监督执法,」他瞄了眼手边的玄铁权杖,说道:「自有你发挥之处。」   「刑部在大理寺之上,大理寺在各州之上,一层压一层,压在最底的永远是百姓。」江兰舟轻轻问着:「大人,这是上行下效,还是职权之争?」   这胆识,在陈大人面前,岂不是自讨苦吃?钱大人听着他的话,没有反驳。说法不同,做法不同,但他们想达成之事是一样的。只是世上能事事不违心之人毕竟是少数。   「当年离京,钱大人说过下官天真得卑鄙。」江兰舟唇微勾,双眼落在权杖上,眼露一股自责,道:「然而最卑鄙的,还是自命清高者吧。」   他作戏,总有三分真;言辞犀利,却又适度显示自己的错误与弱点。   兰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能屈能伸,不随波逐流也不自恃过高,可以说是伸屈自如了。   「你确实卑鄙了许久。虽是迟上几年,可如今入我刑部,你我能一同做的事尚多。」钱大人顺着他的话带出了重点:「只不过当年你有名册,今日你有什麽呢?」   闻言,江兰舟觑了眼後方笔墨,笑道:「可否一借?」   钱大人挑了挑眉,虽不明就里,仍道:「请。」   江兰舟起身取了纸笔,回到钱大人身前,墨黑的字,落下一个个名字。   「这……」钱大人读了前几个人名,瞠大了眼。莫非他能将名册中所有人名默出?   「下官的长处之一便是记性好……」将纸张递出,江兰舟道:「这是安于七王爷府中之人。」钱大人与七王爷最为交好,追了几年总该给点交代,否则七王爷心急起来,对钱大人没有好处。   钱大人敛了笑容。今日七王爷将他招去,说的,便是此事。「我如何知道这不是你随手乱写?」   「下官所写是真是假,钱大人心中有数。」江兰舟相信七王爷与钱大人早已瞄准数人,只是未能确认。王府中人多世代侍奉,若是冤枉了谁,只会让其他下人心生不满,就因此,七王爷才迟迟未有动作。   「就当这是真的吧。不过……」钱大人见他停笔,沉吟半晌,失笑道:「三年前兰舟只要顶戴,我还当是赚到了。说吧,如今你这随手写来的名册,我又该用什麽来换呢?」   江兰舟噙着微微笑意,与钱大人对视着,将手盖上了他推过来的玄铁权杖。   雪落不停。   才知原来,福平的隆冬,不如想像中宁静。   陶知行在房中呆坐,房门敞着,府中小仆一会跑过来,一会跑过去。   大人即将被调回京中,成日忙进忙出的。自那日深夜廊下遇着後,她见不上几回。有日听见衙役们嚼舌根,方知大人将入刑部,在钱大人身边待着。   原不愿为陈、钱两位大人做事,眼下此举,是为何?她摸不清。   前不久大人上京一趟,回来後便吩咐即将至刑部任职,再过不久就要先行;至於那满坑满谷的书籍、案帐,这几日点妥上了封条,待初春雪融後再由头翁押车上京。   当初说好随大人到福平两年,眨眼过了一年,他已要离开,那麽,她是不是该打道回府?   刑部不比偏乡小县,都堂任职,需有功名在身,就算是仵作,也非寻常仵作,不是一个小小女子能胡来的地方,就算刑部当有更多案子,或能令人眼界大开,可仔细想来,那不是大哥会允她涉足之处。   单手支面,陶知行望向了窗外。她花了番工夫来说服自己,该知足,该见好就收。   拖延许久,她终是提笔写了封平安信回家。   没敢写给大哥,她写给了三哥,说明事情原委,并道她将回日江一趟,今日起程。此事还未有机会向大人开口,总想着下回见着他必要打声招呼,眼下,大人去了山城县不知何时回来,也就不必说了。反正她不擅长道别,留张纸条也就罢了。   她现在该烦恼的,是回到日江後该面对的事。   齐玉县之事传回日江……家族中人怪她、怨她,那是自然的,她没一点冤枉;而长兄如父,大哥原来为自己说好了一门亲事,事到如今婚事该要取消了。大哥或许不会让她出面,那麽至少,她得向大哥当面谢罪。   她已准备好要承受怒駡责罚,就算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   这麽想着,她该早早起程,早些回到日江,也早些面对应有的责问。   回头,床上放着她的包袱,里头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册,昨夜已整理妥。该收的都收了,她的心……也收妥了,只剩……   陶知行望向窗边放的一物,是那晚大人留在院中窗边的精巧布包。厚厚的白布绣金线,所绣是两棵不知名的树,再结上一个看起来极为复杂的,结扣,她没胆拆开,怕系不回去。   包着什麽?   布料过厚,她摸不太出来。   大人可知道自己落了东西在院中?是无意,抑或有心?   她……是起了点私心,於是没归还、没问起,就这麽收着。   今日一别,山长水远,身分悬殊,大约是不会再见;这世上,或许有些谜就只能继续是谜。   她偶尔想起,猜猜着这布包当中是何物,也就能忆着曾有这麽样的一个人,不曾瞧不起陶家仵作,不曾对她所做所为皱眉;也许,大人不是个好人,也有些难以捉摸,在她看来却是个不错的官。做为仵作,跟在大人身边一年也学了不少活人的想法。   所以,就此一事,让她继续猜吧。   陶知行起身,拎起了包袱,最後再看那精绣的布包一眼,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去。   雪白一片的路上,无人。   陶知行独行。她将包袱绑在身上,两手收在缝了皮毛的袖中,一步一步踏在深过脚踝的雪中,但觉寒意入骨。福平到日江不是太短的路程,大概也没人蠢得如她一般,赶在深冬时分上路,也许她该顾车或借马的……   不过……走得缓慢点也好,可以多看几眼此地。   蓦地,她停步,侧身回头一望,後头是一路走来在白雪上踩出的脚印。   她不是一个爱往回看的人,只因深信後悔无用;既已踏出,又怎麽可能回头?此刻心中的踌躇源自什麽人,她心里明白;然而一年不是很长,他对她的影响还不够深远,过些时候便会淡去。   陶知行这麽告诉自己,於是转头向前,又再迈步。   继续走着,四下静得有些可怕,寒风拂来,她拉高了外袍衣襟,遮上冻僵的鼻头,将半张脸埋进里头取暖。   又不知走了多久,身後传来些声响,她没留意,直到有辆车由身边经过,到了前头不远处停下。陶知行眨眨眼,又缩了缩肩,眯眼睨着那车横着挡去了她的路,疑惑地又向前了几步。   待她走近,那车帘掀起,当中之人正是江兰舟。   黑眸落在她包裹得密实的脸上,他声音偏冷地问着:「去哪?」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想必是因近来忙碌睡得少所致,眼下两抹隐隐的黑,但瞪人瞪得很有力……转转眼,陶知行如实回答:「回家。」   「京城在那头。」他抬了抬下巴,望着她身後的结路,那同样被雪掩盖的上京路。   京城?是因声音闷在衣襟中,所以他没听清楚她刚才说的话?陶知行拧拧眉,将遮去半张脸的前襟拉下,道:「小的正要回日江。」   江兰舟头微低地与她对视,那双眼中没有试探或捉弄。   自入冬後从京中返回,他便日夜忙着。钱大人令他尽速回京,县衙之事将暂交山城县的李大人代为打点,许多事务得要吩咐清楚,省得日後麻烦。   早先他打山城回来,小仆来报,说她背着包袱离府。来到房中,见到了她留下的简短字条,短短几个字,显得没有一丝留恋。   过於忙碌,所以忽略了她……这是他的不是。   江兰舟将车帘绑好,双手盖在口鼻呵着气,接着,他长手盖上了她冻得发红的鼻头。陶知行明显一僵,他似是喃喃道:「深夜廊下窗边说话,以为你听懂了几分,但其实你从未回应,是我自以为是了……」   陶知行直觉要退开,却被他掌心的松墨香勾住,只能楞楞听着。   她眼底尚有些防备,江兰舟说道:「年初到日江,为的只是讨来一人为我阅帐,何时开始竟觉两年太短,我记不起了。数年前的一事在我心中结下难解心结,我满心想着赎罪,想着为日阳做些什麽;若日阳愿意,我便给她个名正言顺的身分。世上知心人难寻,但有人从此相伴,彼此照应,若那人是日阳,就算她心中对我始终有埋怨,或甚至想着报复,也是无妨。这想法何时起了变化,何时开始盼望身边之人能知心、能真心……我亦记不太起了。」   人的贪念在不知不觉中蔓生,顺着藤蔓而上,去寻那起点,却是越理越紊乱。需要思考的事总是过多,太难分辨她是何时入了眼里、心底,回想起来,觉得她嘴中衔住包子的模样可人,她不经意的许多举动令人心生怜惜;而书房之中,她瞧着午睡成死屍一般的自己,那专注,令他起了独占之心。   在福平的日子里,两人不断交换想法,谈的是检验,他却借着一次又一次的书写往返,发觉了世上有一人,能信任,能依赖,能理解他的执着,并耐心相待。   於是不想放手。   大人话语之中有她不太想深思的涵意,陶知行缓缓退了步,是因他的掌心发烫,有些灼人。   江兰舟看着两人间拉开的距离,他收回手,将收於怀中之物递出。   置於掌中向她递来的,是留在房中的布包。陶知行垂下眼看着,还未接过。   那结尚在,所以江兰舟知道她并未看过当中之物。他温声道:「拆开。」   陶知行迟疑良久,才依言接过。   在他的注视下,她还是拆了繁复的结,翻开相迭的厚布,冰冰凉凉,一把雕兰的玉梳。她瞪着手中之物,长指摸过角落痕迹,这是……   「福平男女定情,定是送簪送梳,意寓结发,再以金丝绣包妥结好,代表悉心呵护。你我都不是此地人,但也算在此结识、相知……我想你那夜没听见我说的话。这段日子你拿着此物却没开过,是为何,我不过问。」江兰舟说着,低头瞥见她捧着玉梳的长指发白,他跃下车,大掌包住了她的,字字清晰问道:「那麽现在,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麽?陶知行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不说话。   一个有志之士要回京了,拖着她做什麽?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假以时日或许能爬到更一局的位置,成就更多的事。她听说官员被赐婚较易出人头地,有点身不由己,可多是门当户对,又或者对彼此有利的物件;总之怎麽想,身边之人,都不该是个端不上台面的仵作吧。   生在仵作之家,她惯了身在贱民之阶,不会妄自菲薄,却不代表她想攀麟附翼,飞上枝头做凤凰。   双手感觉他轻轻收紧的力度,陶知行抬眼与他相望。   江兰舟深深瞅着她,不怕自己将情感表现得太过露骨,就怕她装作看不见。   陶知行想避,然而避得开他的注视,却避不开波动的心跳。   眼前一片雪白之中,他沉默,四周更显寂静,那夜他说过的话,在无声之中散开……   「若不是我,你无需经此一遭。若不是你,我也无需恼这情关。这发,我替你束好了,往後要解,也只有我能碰。」他的话,字字烙在她脑海。他轻柔地为自己梳妥系好散乱的发,他的心疼,他的歉意,他的温柔,他的珍惜……   这些,就当作一时的内疚心起、另一次的逢场作戏不好?如今追来,又是何苦?   陶知行闭了闭眼。她关上耳关上心,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   她的顾虑,江兰舟能猜想得到,然而他从不以世俗的标准选择身边人。贾立生於屠夫之家,他视为兄弟;日阳为青楼女子,他想过长伴左右;曾经尔虞我诈的官场,她的大哥是他唯一交心知己……她太知天命,面对事情的坚持与脆弱,他都见过。   此刻,他求的是她的无惧。   江兰舟缓缓松开她的手,说道:「在漱石轩,我见你喜爱这玉梳,虽是有瑕,但我以为瑕不掩瑜;如同你见到它的美,有别於其它,此梳美在独一无二。所谓好或者不好、理当自傲或自卑、身分地位高低,差别从何而来?不过是各人心中吧。」   陶知行没有反驳。他说得有理,可……事实是,人总将此差别加诸他人身上,加以评判。就算她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身分之别,试问,上京之後,都堂之上,他该如何自处?   「知行,」见她低头不语,江兰舟轻唤了她的名,道:「你我相识不久,可我自觉对你认识得已够深;我以为只要是你认定之事,便不会在意外界怎麽看。是我想错了吗?」   能面对外头的打量眼光、鄙夷视线,是因她知道转过身後,家中有稳重的大哥、宠她护她的三哥。陶知行悄悄握了握手中渐暖的玉梳,若她收下,站到了他身边,谁又能保证这一刻的相知相惜不会有改变的一天?   大人不也曾将她的心意推到门外,防她防得密实?眼下回心转意,哪天又会有了旁的想法……将来总是未知的,如同一年前她也没想过会来到福平,会遇见大人;然这相遇不是坏事,与他一同面对变数,或许……   或许也不是坏事吧?   可……她就是胆小,她就是缩头乌龟,她就是信不过朝三暮四的活人,她最不愿就是见到他的为难,起因是自己。略略的赌气,她脱口问着:「小的不在意,可小的又怎知大人真能一生不在意?」   那话语中的一点倔,江兰舟听得清楚。她肯松口,已是够好。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努力要将她完好地送回日江去,以履行与老友的约定;他曾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她留在齐玉边界的驿站,却只将她卷入更多是非之中。   带她上京,绝非易事,然而她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弱点,如何能不放在身边看着护着?过往有过的憾事,他不想重蹈覆辙。   可惜,他只擅长堂上讯问,用尽心计,套出真相;他不擅长哄人。她曾对自己表露过了心事,现今该怎麽得她信任,该怎麽把话说得动人,才能留住她……他不知道。   眉心皱着,许久,江兰舟说道:「我是否能不在意……就如你说过的吧,在一个人身上留下伤痕的凶器是什麽、推断精准与否,不是口上说了算的,当花心思去研究、去引证。我的心,你不用双眼去看去感受,光是猜测,妄下评判,如何能算数?」   那语气,像被判了冤狱。可他说的一死一生,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死者不会变,她只需依着摆在眼前的线索一步步回推死因;活人永远在变……若她估错了呢?後果又是谁来担?   然而陶知行明白了他想说的。她能不顾一切挖掘、推断过去的事,面对未来,她却在原地等待……不曾觉得这有什麽不对,是因没有遇见过一人、一事,引起心底的盼望与期待。   原来,他真将自己看穿了……咬着唇,陶知行怯怯回应他专注的眼。   她不爱猜测,不爱心中迷惑之事就这麽悬着;路途上,苍茫白雪中的回眸,包含了太多的犹豫与不舍,只是她不敢承认,她故作潇洒。   她在动摇,江兰舟看得清楚,於是他道:「你能花上整整一日,在烂泥中找寻不知道根本存不存在的几尾帐钩,也能花上数月与我琢磨过往案帐,我相信你亦是不在乎花上数年去研究、去发掘更多检验之事。那麽,你何不花些时候在我身上?」   陶知行不同於一般女子,不会可惜青春年华如何消磨;在她的想法里,时光不会虚耗,她寻的是一种确信。   而那确信,可能要两人走到尽头才能得到。   承诺未来,太过飘渺;他能保证的,只有一事。转转眼,他试着扯开话题道:「知行,你可知,刑部所收的案帐要比大理寺多上许多,我奉钱大人之命校对、编写法典,自当时常阅帐,也将时常进出刑部惠堂……」   静静听到这里,陶知行眨眨眼,从那双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光彩。   与那光彩相比,仿佛早先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无法被打动……这饵能钓到鱼,他早知道的。江兰舟失笑兼苦笑,对她伸出了手。「随我上京吧。」   陶知行低头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那温暧,她感受过;置於身侧的手动了动,还是举旗不定。   「来不及同你说,可事情始末,我已与知方说了。如今得的,是他的默许。」公堂散发,她与他都欠老友一个交代。此话一出,她有些惊诧。   江兰舟苦笑依然;在老友面前,他言而无信、他小人卑鄙。「或者,你   现在回你大哥那,待春天雪融,我回京中再差八人大轿抬你上京?」   陶知行有多敬重这大哥,他自是明白;可他也有私心,一趟日江,会否让她退缩,他极不愿去赌。然而更加不愿的,是强留住了她的人,她的心却惦挂其它。   陶知行蹙起眉。大人已向大哥解释了一切……她该想到的。   若不是大哥早知道这头发生的事,迟迟未收到她的平安信,早让三哥来找她了……   这让人不禁去猜,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大人还做了些什麽?   「不了。」终於,陶知行摇摇头说道:「路途遥远,很折腾,不如同行吧。可若路上累了倦了,大人的肩背还能借来休息吗?」   听懂了她话中意思,江兰舟温温笑应:「自是可以。」   冰天雪地中,陶知行两颊微热,悄悄地瞄了他一眼,而他唇畔勾笑。   一手握紧了那玉梳,另一手,交到了他手中。   江兰舟紧紧握住了,然後,一把将她拉上了车。   「你听说过吗?」胖官员问着。   「你见过吗?」瘦官员人问着。   「……你们说的是谁?」一会,不闻他二人说下去,小官员问着。   「刑部江侍郎的夫人。」   「刑部江侍郎的仵作。」   两人同时答道。   从一开始便摸不着头绪的那小官员更加混乱了。一人是尊贵的侍郎夫人,一人是下贱的仵作,如何会出现在同一话题中?   「我道,这江侍郎数年前被贬下乡,好死不死给他抓着个机会,翻身翻成了刑部侍郎,还娶了尚书钱大人的义女,看似风光,其实另有隐情……这事,你们听说过吗?」   「我道,这江侍郎从以前便喜欢与低下之人混在一起,这次回京仍死性不改,带了个来路不明的生手仵作一同……江侍郎成日与个小仵作形影不离的,你等可曾见过?」   看看左方,再看看右方,混乱呀混乱。小官员摇摇头。   「听说,钱大人的义女出身富商人家,在家行九,自幼身体不好,总待在闉房里,整日不得吹风见光。钱大人收为义女後赐名钱行知,而江侍郎屈于钱大人淫威之下,才娶其为妻;自出阁嫁入江府,夫人依然足不出户,两人相敬如宾……不,是形同陌路哪。」   「听说,江侍郞不好女色好男色,过往大理寺中的同僚也传过谣言,说他早在几年以前便养了变童数名,总爱肤色深些的,话少些的,不爱笑的……如此看来,谣言是真。瞧瞧江侍郎身边的小仵作吧,不就活脱脱是那模样吗?」   看看右方,再看看左方……小官员揉揉混乱到发疼的脑袋。   「据说,江夫人是这阵子才知道夫君的断袖之癖,那本就弱的身子,又给气得更出不了门了……可,哼哼哼,就这麽巧,那日我上江侍郎府上送些案帐,江侍郎正巧不在,竟给我瞧见他的亲信魏大人进了主人房哪!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苟且之事哪……江侍郎大半辈子都在料理作奸犯科,可有想到难断家务事的一天?」   「据说,江侍郎与那小仵作在惠堂中独处了三日三夜,虽说在那地方多半是真为公事……可,嘿嘿嘿,就那麽巧,我奉命办事路经惠堂侧门,竟让我见着了小仵作累晕了似地依在江侍郞肩上,江侍郎二话不说将他拦腰抱起,往无人的内堂而去。我办完了事,忍不住又绕回去瞧瞧,见着的,是江侍郎窗边打盹,小仵作色心大起,那手抚着他脸,那眼仿佛要吃了他似的……」   小官员抱着头,想叫他二人别再说了,道人长短也得看时候、看地方,此处可是刑部,别要惹祸上身了。   「是吗?」胖官员说着自己想说、其实暗中也竖起耳朵听着瘦官员说的八卦。听着听着,和他知道的版本有些出入,还是问清楚些好,便问道:「我倒是听人说江侍郎回心转意讨好夫人呢,一方面是因前程尚靠钱大人打点,另一方面魏大人趁虚而入让他面子挂不住哪。」   「是吗?」瘦官员自然也没漏听胖官员的话,却是半信半疑的。「我是前两天才亲眼见到他二人在内堂中休憩,小仵作眼中的深情款款,万般光彩,我是不会看错的。」   胖、瘦两个官员你一言我一语起了争执,小官员抱着发疼的头,退退退,再退退退,退到了门边,也趁机退出了屋中。   庆幸自己跑得快,否则继续听下去,说不准又如上回那般,逼他去打听虚实,那可不好……小官员快步离开,绕过假山水,穿过廊道,转往池边小路。   忽地,见到一景,他停了停。   远方,竹林中隐约两抹身影。   眯了眯眼,小官员看清了一身精绣官袍的正是江侍郎,他伸手拨着身前人散在额前的发丝,替他塞到了头巾中……   小官员没见过方才另两人口中说的仵作,但直觉便是那人了;肤色偏深,矮上江侍郎些许,那清俊的脸庞没有太多表情。   此处距离虽远,但小官员看得清江侍郎的手停在仵作耳後,久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依然远远看着,因为,见到了精于算计的江侍郎唇边浮起少见的温暖笑意。   「今儿出门匆忙,没替你繋好,你便胡乱紮了发,是吗?」江兰舟双眼锁着眼前人,手指停在她耳後,知道她怕痒,如此便不敢乱动。   她承认自己愈发懒惰,这一年来他日日为自己束发,有人代劳便不亲手去做。今日都堂审大案,主审患急病,他临时被唤了去,走得匆促;而她想戴着头巾便无妨,才随意扒发绑了……钱行知轻微地缩了缩肩,提醒道:「大人,此处是刑部。」   近来蜚短流长,版本繁多,无论是哪个版本,全都将大人说得有如蠢蛋。有一说,他忙着公务,妻子受不住寂寞与亲信私通;还有一说他与仵作眉来眼去,共谱断袖情……谣言甚嚣尘上,钱大人嘱咐多留心,他却仍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行止不单没收敛,反倒有变本加厉之势……   将那无谓的担忧看在眼底,江兰舟顺势捧住了她脸蛋,爱怜地轻抬令两人对视,他笑道:「我与我的夫人鹣鲽情深,他人见了心生嫉妒,自可寻一知心人相伴;要我因他人眼红而压抑亲近你的念头,我办不到。」   这种话他如何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脸不红气不喘地……钱行知瞠眼瞪着他眼里逗弄自己的得意。分明从前觉得他面上带笑,实则是冷漠的性子,与他一同的时候愈多,才愈觉他真是太过随心所至。   一年前,她随大人由福平上京,到了京中方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当日,钱大人成了她的义父,而她成了出身易离富商的大小姐,入住钱府後改名钱行知。知道她真实身分为陶知行之人,大人以外,尚有钱大人及鹰语。   那时起,人前人後,再没人唤她阿九或陶知行,甚至四下无人之时,   大人也不曾错唤她的名。半月後,她由钱府出嫁至江府。   说好要带她读过更多的案帐、带她看过刑部每一个惠堂,这承诺,大人时时不忘;江夫人不宜抛头露面,於是,平日出门,她只是无名的小仵作。   当时堂上散发露了陶氏仵作身分之事,他运用手段压下;从此,日江陶氏香行中没有陶家麽弟顾店,陶家也没有流落在外的九妹。这事在去年暮夏时分,大哥、三哥经商上京时一聚,她才拼凑出始末;而大人与钱大人交换了什麽条件、是否真交出了名册……这些,大人只字不提。   知行,行知,只是外人唤她的名字,对她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但这当中包含大人的苦心,从此,她只会以钱行知之名生活。   与陶家断绝关系是保护家族唯一的方法,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亡羊补牢;大人的安排,她没有理由不配合。只是很多时候她不禁想着,若那日未曾被大人打动,未曾随他上京,齐玉一案之後他的东奔西走、夜不成眠所为何事,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三哥说,筹备多时的松香在香行中开卖那日鹰语到了日江,也就是那日,陶知行这名字由陶家户籍中消失。在书册记载中,陶知行这名字不存在;在日江府,假以时日人们亦不会记得曾有过这麽一个人。   可推算回去,那时她根本还没应允与他同行,若那个冰天雪地的分岔路上,她选择不回头,执意直行回日江呢?   他又当如何?   钱行知看着眼前总是笑意微微的大人。   她问过,他是否能不在音心旁人眼光。一年过去了,她明白他若独身一人,在京城、在刑部都轻松许多;可他没皱过一次眉。   她忽然希望他在意,那麽,她才不会一见他的笑,就心疼、就楸心、就……就只想用尽她最微薄的力量帮助他、爱护他……   被他温暖的手捧住的脸颊发烫,钱行知视线移了开,却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   耳边微风轻轻拂来,吹动竹林,刷刷作响,感觉他稳而有力的心跳,从交握的指间传来,一下、一下、一下……钱行知低着头,收紧了手中力道。   夜深,一顶轿子停下。   江兰舟掀了轿帘,门前等着的管事迎上来问他一日在尚书府议事,回来是否要用夜宵,他一手挥退,入了府。   他不往房里去,倒是转进了书房旁的小房中,快快换下官袍净了身。   日落前归府,若有事耽搁回不来,定要差人送信一报;回到府中首先当净身,原因是他等时常出入不同的地方,见不同事物,回家理当洗去疲惫再入房。这些都是他订下的规定。   这两日朝中不宁静。自他到刑部以来,陈大人吃了不少脂,前些日子抓着了钱大人的小辫子,在皇上那儿闹了一番。钱大人招他去商讨对策,而他注意到窗外天色时,已是乌黑一片。   他订下那规定是为约束一出去搜证便老忘了回家的妻子,没料到有自打嘴巴的一天。   江兰舟停下略为急促的步伐,在房门前站了一会,才推门。   屋内微光,由屏风後透出,他小心翼翼在身後关上门。   绕过屏风,床上之人一身纯白亵衣,背身向外而坐,低头不知看着什麽。她将长发拨向一边,手中动作,他才看出她在写字。   这女人……亏他匆匆辞了钱大人,着急回府,怕她等得不耐,怕她恼,结果她在写字呢,还把文房四宝全端上了床去……   心中的焦急慢慢缓下来,江兰舟立在原地望了久久,没有唤她。   半晌,他终於失笑。   那头黑发,是他见过的最纯最美,无端勾起了他的怜惜之心。意识过来时,叫上鹰语打点陶氏籍册,而他已身在尚书府,与钱大人谈着条件。   光是改写籍册及陶知行的身分,他用不着去求钱大人;然而陈大人过於激烈的行事作风他已看清,避不开的祸事,免不了的冲突,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应战。   投向钱大人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用名册换取在钱大人羽翼下的保护,同时在双方阵营相斗的最前线察觉事情的发展;然他与钱大人没有师生的羁绊,充其量也只是两个志同道合之人走在一同。他时时刻刻部署着下一步,一旦钱大人做出令人反感之事,他自能带着她至它处栖身。   他不会只为两人预备一条路。如同一年前,遍地白雪中,他倾尽所有的言语,为的是将人留住;可若她执意离去,那麽即使两人天各一方,他便得用其它的方式来保护她。   ……疯的、痴的,只是他吧?   如愿将她留在身边,成亲一年有余,他们仍将大部分的时候花在公事上。侍郎之职不是闲差,他让她以仵作身分同进出,表面看来是为了承诺过的事,实则若不这麽做,她就真成了外头谣传的江夫人那般,独守空闺。   然而,独守空闺与否,她又哪里放在心上了?   江兰舟闭了闭眼,缓步而来,那时,她正执笔蘸墨,一侧头,露出了颈间蜜色的细腻肌肤。   眯眼,江兰舟蓦地从身後将她拥住,啃上了她不经意的裸露。   「唔……」钱行知一惊,手中才沾了墨的笔在纸上画出了长长一道痕迹,迅速晕开。   江兰舟使力咬下,松口,在她身上留了齿痕。   钱行知疼得想挣开,他却不放;她想转身:贴身的衣物已被扯下。她倒抽了口气,身後之人却是温柔地吻上了背上的伤疤。   那轻柔,如羽拂过,与前一刻他咬她的狠劲是天差地别,令钱行知怔住许久。   当她回过身,江兰舟抽了她手中的笔,随手抛到床下,黑墨洒了几滴在他衣袖,白净中添了狂恣。他使力将她压到了身下,困住不放。   她不会拒绝他的触碰,也被动回应他的拥抱、他的吻,那麽为何他还贪还嫌不够美好?   明明曾说服自己,面对她,或许要走到最後,看过了所有人生风景,才能得她全部信任与交托。她性子便是如此,这不是一开始就明白的吗?   他……急什麽?   是,没什麽好急的,他只是一时失控罢了。江兰舟自嘲。   扣住自己的手微松,钱行知眉心轻蹙,是看穿了他的委屈;她心微微拧紧。那时,他似要起身,她却抢快一步翻身将他反制,埋首,学他狠狠地咬在了他肩胛。   抬头望进他瞪着自己的眼,一会,她说道:「咬得深、咬得狠,是恨不得我懂,你痛。然皮肉之痛,怎麽及你为我深入虎穴,争你不想争、斗你不想斗,我却仍似无动於衷的痛?」   钱行知伸手,抚开了他前襟,露出光裸的胸膛。   她又俯身轻吻他心口,感觉身下人一楞,她道:「吻得轻、吻得柔,是你对我的疼惜,以及深埋在心底的内疚。然为你挡过的一箭,我从未有过一丝後悔念头,你又何必耿耿於怀?」   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她将脸颊紧贴在他胸口。片刻,江兰舟头低了低,下巴正巧抵在她头顶。原来,他自以为压抑的情绪与那些刻意隐瞒的事,她都看得清楚……而她短短几句话,竟轻易软化他内心的不平。   以为自己的付出不求回报,只要她好,便足够。   这心思,何时变卦?有她在身边,不够;白日能一同研究检验之事,不够;夜里能相拥入眠,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她的表白,不得回应,钱行知有些挫折,只能说道:「我不擅表达内心情感,可……不代表我看不见你为我做的,不代表我不心存感激……」   「而我并非要你感激。」江兰舟轻轻打断她的话,像吵架中的孩子,彼此重视之余,不能大方接受对方释出的善意。   他要的确实不是她的感激,所以,绝口不提为她做过些什麽。到头来,他自尊仍强,容不得些许混乱念头;若她只为了感念他所做的而留在自己身边,那他宁愿她是为了刑部。   那听在耳里极为孩子气的语气,令埋在他胸前的钱行知一顿。   外表看来事事随性不上心,实则正正相反,是太过细腻缜密……她家的大人,堂堂刑部侍郎,在外一向运筹帷幄,工于心计,城府之深,又哪里会显露出不甚从容的一面?   ……言语说不清,她还是给点确切的回应好了,省得他压抑过头,这回咬了她一口,放任不理的话,下回不知要做出什麽事了。钱行知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转转眼,缓缓撑起身,移了移,低头吮吻他的唇。   感觉身下一楞,她这生手采花贼不予理会。   唔,是这样这样,还是那样那样……钱行知紧紧闭着眼,凭着记忆中他吻她的方式胡乱吻一通,吻到深处头发晕发胀,想稳住身子,手一动,不意打翻了床上一物,顿时墨香四溢。   她直觉坐起身,倏地睁眼,却不敢看他的脸,视线停在了翻倒的砚台,又绕向他被染黑的衣袖,与不知何时被她扯开衣衫下的光裸肩头。   江兰舟未有一瞬闭眼,是不想漏看了她的每一分表情,更没放过那颊上浮起的可疑红晕……他黑眸眯着,被她摧残至微肿的唇却勾起。姑且不论她是一时兴起还是其实夜深人恍惚,如此形式的讨好甚得他的心。   咳咳……就算不去看,也能感觉他盯着自己不放。钱行知清清喉,自己是不是太狂放,吓着人了?   视界里,写了一半字迹的纸张在他身下,亦是被压得皱了破了,深黑的墨泼洒多处,乍看之下,好像她故意要把他弄脏弄坏似地……嗯,果然是太过狂放了……   唉,光是感激,她又怎会与他亲近若此,还满心欢喜不能自制?他怎麽就感觉不到呢?   不过……还是点到为止吧,一下子转变太大,又怕他胡思乱想了。都说女人难捉摸、难取悦,她却觉有时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行知不着痕迹往後退去。   江兰舟岂会让她在此时打退堂鼓?方才见她身子不稳,扣在腰间的手,此刻成了箝制,一使力,又将她拉回怀里。   钱行知未及反应,他已转覆上身,覆上吻。   拥吻的时刻,他们都不再深思在彼此心中的定位,或许偶尔还是会陷入迷惑,但那些事岁月推进自有解答;而在每个这当下,他们交换的呼吸与心跳,才最真实。      尾声   冬雪,来得静默。   一转眼,已是白茫茫一片。   石造凉亭中,钱行知倚柱眯起眼,仰首,几片雪花落在颊上。感受那清爽冰凉,她慵懒闭眼。   「大人见着又要恼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鹰语的声音。   钱行知缓缓睁眼,视线里,鹰语正将凉亭的纱帘放下……瞬间,帘子遮掩的亭中,只余两人对视。   ……这样,大人不是更恼吗?眨眨眼,钱行知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精绣女装,白梅温婉,与她个性不符,却是江夫人喜着的衣裳。   「虽是江府之中,大人仍不愿夫人毫无防备的模样被小官员和下人瞧见。」魏鹰语细心提醒道。这位夫人一出惠堂便时常是发儍的状态,他想他能理解为何大人被贬下乡如鱼得水,回京一年却已愁生了数条白发。   他甚至在猜,大人命他做的许多事,如几次送东西入主人房中、如时时盯着她不合大家闓秀的举止,其实是为制造谣言。太得意顺遂的人生令人眼红,仕途光明若加上琴瑟和鸣,任谁见了都想挖挖看是否有什麽内幕……   偏偏,夫人背後的内幕不允他人窥探。於是大人自起烟幕,夫人与亲信苟且,侍郎与仵作暧昧,事情如何发展,众人看了津津乐道,便不会对过去的事挖掘过深。   ……大人保护夫人是应当的,可大人是否想过他的名声?想当年魏鹰语这三字令人顾忌,如今却只是抚慰寂寞夫人的小白脸……他在钱大人面前自请留在大人、夫人身边照料,以防陈大人、贾立报复,演变至今,教人情何以堪?   「……鹰语,你面露狰狞,可是有不顺心之事?」钱行知看着那斯文脸上显出的邪气,小心问着。   魏鹰语望向她不掩关心的表情。   近来,他常想起在福平的日子,与那回他们三人为了日阳姑娘一案到齐玉之事。他对钱大人忠心不二,是为钱大人才待在大人身边,这一点不曾改变……可驿站里她不顾伤势要跟去衙门、齐玉堂上她散发的模样,在心中久久不去。   忽然间,曾潇洒想过不需钱大人为他强出头,却是羡慕起大人与夫人间的彼此交心;甚至抑不住地去想,若是他也真诚相待,不知大人、夫人能否忘却他是为钱大人办事,就算一刻也好……   他利用过陶知行,如今,就当作是补偿吧,他会尽全力去守护眼前的钱行知。   亭外起风,掀起纱帘,魏鹰语眼角瞥见不远处路过的小官员,於是缓步向她走来,倾身为她扶正发间的簪饰。   冬夜,是沁骨的寒。   钱行知出了房门,走过无人的廊下,转向书房。   入内,书房燃了炭火,正暖着;屋里茶香扑鼻,显示某人打算彻夜待着。她阖上门,褪下披肩,绕过屏风,见着的,是他单手撑颊,打起盹。   钱行知脚步极轻地来到案前,低头,案上一边堆着刑部公文,一边是早在福平那时就见他开始编写的江氏检验录。公务繁忙,每每燃烛至夜深,他能找到的空闲写此检验录,便是彻夜。   抬眼,瞅着他睡颜,心知他浅眠,虽是天冷也不敢为他披上衣衫,但求他有一刻阖眼休息。   钱知行轻叹转了身,不意瞥见窗边台面上一方木盒……她日日陪伴,怎麽没见过他有此物?好奇心驱使,她行来,木盒敞着,细看之下,她为之一顿。   白布上点点暗红,其上一枝短箭。   她不会认不出,这把短箭曾穿入过她身子,令她承受皮肉之痛……   眼前景象回到那夜,大人不愿关门,她窝在棉被团中取暖,看着他不动声色将此箭以白布拾起,也不管血渍会否渗出,印上他袍子,就这麽收进襟中。   一直以为此箭做为呈堂证供,目的是将杀害日阳姑娘之人定罪,结案後当束之高阁,怎麽原来他一直收着……收此短箭,大人是想时刻提醒自身什麽事?   闭上眼,记忆里的山中大雨间,她见过他森冷眼神;事过境迁,她才恍然一个面对弯刀砍来没有一丝畏惧之人,竟也会动杀机……   闭了闭眼,钱行知拾起短箭与白布,才发觉盒底尚收着一物。   手缝的书衣,提字--知行录。   怔住许久,她放下手中物,摊开那书衣。   大人编了多年的检验录,为留空间画上人体、伤处,因此较一般书册略大略长,手书衣正正符合……   钱行知眉间轻蹙,转身想看他,身後不远处,他正望着自己。   平时收得隐密,今日忽然想拿出来看看,一霎时想起了许多事,便将木盒放在窗边忘了收。江兰舟走来,失笑接过被她拧出折痕的书衣,嘲弄道:「我收了多年如新,一朝被你瞧见就揉出痕了。」   千言万语,想问、想说,却生得一张拙嘴,钱行知见他将书衣、短箭一一收回盒中盖好,还是不发一语。望着他背影,她咬咬唇,从身後拥了他,将脸贴在他背上。   江兰舟一顿,手还置於木盒上,他道:「权势如箭,可刺入身中,取了人命,也能碎骨,留下病根;收此箭,令我记得人的愚蠢能伤人。」说着,他伸手抚上环在胸前的手,轻握。「知行录只是我的私心,待完成之後,此书留在刑部,後人学习检验,纵使不知世上曾有一个名为陶知行的仵作,所读所学,也是跟随她的路。」   她的疑问,不必问出口,他自会解答。钱行知收紧了拥他的力道,她讨厌这样的他。   胸口被她压得有些疼,江兰舟淡出笑。初上京时,他还为这女人闹过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的孩子脾气,其实根本是自寻烦恼;她拥抱他的力道,早已说明一切。   他轻轻挣开,回身将她拥入怀中,久久不闻她说话,於是问道:「在想什麽,嗯?」   钱行知埋在那温暖胸膛,吸着不用熏香也因成日埋首书推中染上的墨香,闭上眼道:「鹰语。」   ……在夫君怀里想着情夫呀……一个是眼里只有至高无上钱大人的高傲之人,一个是只在惠堂里精神百倍、对活人却毫无兴趣的仵作,这惺惺相惜之情,从何而来?江兰舟低笑出声。「本以为你只对我一个活人上心,如今你是想掀起我的醋劲?」   不理会他的嘲弄,钱行知道:「若有一日,我俩要离去了,可否带上鹰语?」   嘴里说着只为钱大人奉献,实则相处多年下来,任谁都看得出鹰语不是只懂从命的卧底密探……近日看着鹰语,江兰舟总觉得看见了初入朝堂的自己,也可以预见鹰语将起的内心挣扎。   「你生气了?」许久,他沉吟不语,钱行知小声问道。   「当然。该是两人的天涯海角,妻子说要带上另个男人,你说我能不气吗?」江兰舟噙着笑,揉着她细软的发,又过一会,才道:「共事方察觉,钱大人行事或与陈大人极为不同,我想,我等留在刑部的日子尚久。不过我答应你,若有离开的一日,定会问过鹰语,愿不愿意同行。」   「嗯。」钱行知安下心,点了点头。她想她有了很多转变,以往不在意旁人的事,离开陶家後,她视为家人的只有身边的大人与鹰语;她的关心,自然多放在他二人身上……   「别,」江兰舟松开怀抱,低头与她相视。「别再想他了。」   他的眼神有些危险,钱行知转转眼,瞥向了一旁案上他方才写到一半的检验录,似是不经意地拉起他手,将他推入椅子中。「你连日熬夜,身子哪里受得住?赶紧写完这段,回房歇下吧。」   她低头,忙着为两人执笔沾了墨,又回身搬了椅子坐下,是要为他分担。江兰舟双眼不离她低垂的脸蛋,他忽地伸手,指着纸上一处。   钱行知不明就里,起身想看个清楚,才弯身,他双手按着纸张起身,侧首吻上。   她瞠眼瞪他,就闻他在唇上轻声说道:   「多谢夫人关心。白日外头忙着,夜里房中忙着,为夫甘之如饴;就是这书房中时常两头太忙,若要专注一事,确是教人难以抉择。」   她非常用力地瞪他。   就见他得音?地直起身,无事一般地抽了纸行至一旁,铺在地上,回头又拿了笔墨画下人形。   「此案古怪,外表无伤,剃了发也不见有痕,银针探喉,腹不见有毒,行知,你怎麽看?」   钱行知还是瞪着他不放。前一刻还胡乱说话,眼下已是认真议案,转变之快,还理直气壮,没有一丝异样……活人真是令人恼!   江兰舟一脸无辜,眼底却是一片捉弄人的笑意,考虑着该不该再道:若她不想忙这头,要忙旁的,他自当奉陪到底。   将他眼中无声的揶揄看得清楚,钱行知咬牙切齿地拾起笔,大步来到他身前,一弯身便在那人形上头画了多处叉叉,用力之深,停顿之久,纸张几乎被墨水透穿了。   当她开始长篇大论一定是漏验了何处何处,又当如何如何看细节,江兰舟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庆幸他有先见之明把纸移到地上,否则案上垫的层层纸张又要全被毁了。   「专心,大人,专心!」她恨恨地命令着。   「是、是。」眼前此景,教人如何专心?一本检验录编了那麽多年还编不完,究竟又是谁的错?   他是真无辜的呀!   【全书完】      後话   这一分这一秒,我正在闻得到咖啡香、望得见海的花莲民宿中敲键盘。   窗外风儿轻轻吹,天边云儿慢慢飘,一恍神,就是一下午。不过,如果读到这里的朋友们认为这是一个分享惬意写作的後话,或者联想到傅说中的闭关写作,那就错错错!大错特错!错到最高点的错!   咳……太激动了。   时间回到这篇文的开始。出版社亲切来信及来电聊了书的事,而我问过预计的出版时间後,掐指〔?〕一算,正巧有段日子是忙碌工作中的空档,於是欢天喜地点头说OK。   ……那时的我,还在兴奋地胡乱想着各种不同的故事、各种不同的角色,自然不可能预见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是怎麽样的恶梦行程。   在我承诺会好好地写文之後,我的出差行程展一个月内出差两次,爆增到四个月飞三个国家五次,每次都超过一个星期,且不包括这两天的花莲行。五次中有两次日本两次香港,不是长途飞行,原则上该能应付,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囧……还是连续周末都在工作的关系有点累过头了,从香港回台班机耽误半夜才到,隔天马上又杀去花莲,一见美景,一呼吸新鲜空气,松懈下来,就……病倒了。   在花莲民宿烧了一晚,隔天一上午的工作结束後,合作对象带我去买感冒药,还贴心买了瓶水让我马上吃。握着水瓶的我,真的笑出声了……怎麽说都太好笑了,工作中怎麽会有这种行程呢?   其实我跟我的老板默契良好,基本上日常的工作行程都是自已安排,授权极大,不需事事回报,出国出差则会有比较多讨论。爆增工作前大约有过以下的对话:   老板:「你好像很久没放假了,我算过,你有好多天,自己选去放放吧。」   我:「喔……不说都忘了。」   老板:「决定了跟我说,就把信都转去我那儿处理。」   选好了日子後,我对出版社说:「我空了一点时间专心写文。」   出版社:「OK。」   隔天跟老板开会,老板说:「呵呵呵,台湾到香港很近吧?」   我:「……颇近。」大约跟去高雄一样。   老板:「你预算剩满多的耶。」   我:「……颇多。」节俭是美德……明年用力点花。   老板:「你广东话也通耶。」   我:「……可通。」日本行前好像也有过这对话?   老板:「香港那边好忙喔,好忙好忙。」   回头看以上对话,忽然觉得自已还满好说话的?   前几天又跟老板开了一次会,出差行程还要持续四个月@-@……这次老板说,行程结束後一定要休息个两周。有个体贴的老板是好的,出差看不同市场对自己也是成长,只是适当的休息也是必须吧。   说多了。   这回写了古代文,真是挑战(汗)。人真的不能太不自量力啊……写到後半时,脑中一直浮现这话。   有回跟读友在网路上聊起,说回头去看,写过的全是西装男,接着肯定要写个不穿西装的;这回也算如愿了(笑   总之,我喜欢写古代,因为可以喷血,可以快意恩仇〔压力太大?〕。   咳,总之,谢谢出版社,也谢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写文是开心的,虽然过程中有过砸电脑的念头,不过写完还是开心的。   再次谢谢。我要去补眠了?下回见!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